□欧阳明月
灵前的长明灯轻轻摇曳,映照着父亲慈祥的遗像——在这个梅雨初歇的黄昏,九十七载光阴,凝成相框里永恒的微笑。
父亲生于己巳年寒冬,那年的雪特别大,鹅毛般的雪花簌簌地落在老家房屋的青瓦上,仿佛在为这个苦命的孩子叹息。父亲三岁时,生母改嫁他乡;七岁那年,日本人的飞机掠过赣南上空;十三岁时,徒步八十里山路到赣州求学……父亲晚年坐在家中平台上说这些话时,浑浊的眼里还闪着泪光。他见过饿殍枕藉的惨状,也经历过国民党拉壮丁的惊惶,却能将霉米饼当干粮,在桐油灯下将《论语》抄写在草纸上。
二十世纪的三年困难时期,全家二十多口人艰难度日,父亲想方设法才让全家人平安度过这场生死考验,并竭尽全力帮助亲戚朋友。记得有个雪夜,远房表叔拖着三个孩子来敲门,父亲二话不说,把家里仅剩的半袋半截米分成两半。最让父亲痛心的是那些再也没出现的人:有个戴眼镜的教书先生,来过两次后就再没露面;还有个抱着婴儿的妇人,最后一次来时光着脚,脚上全是冻疮。每当提起这些人,父亲的声音就会突然哽住,那双拨了几十年算盘的手微微发抖:“要是当时……能再多帮一点……”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赣南时,父亲已年过半百,却依然保持着年轻人的朝气。他率先在自家庭院栽下柑橘、李树和翠竹,将原本简陋的农家小院打理得绿意盎然、花果飘香。每到春天,李花如雪,柑橘飘香,竹影婆娑,引得邻里纷纷效仿。在家境并不宽裕的年代,父亲节衣缩食,硬是从牙缝里省出钱来,全力支持孩子的教育,他甚至把我的哥哥们送往赣州接受优质教育。
在我心里,父亲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记得1988年的盛夏,父亲用积攒多时的钱,扛回全村第一台14寸金星牌黑白电视机。当晚,院子里挤满了前来观看的乡亲,当《霍元甲》的主题曲响起时,荧屏前老老少少的眼中都闪烁着新奇的光芒,而父亲站在人群后面,脸上写满了欣慰与自豪。
新世纪伊始,我们接父母到赣州定居,与儿女乐享天伦。那些年的光阴,就像父亲最爱的建兰,在岁月里静静绽放着温馨。赣州公园的长廊边,父亲总爱坐在那棵大榕树下,看老人们打牌、下象棋,但他最爱的,还是赣四中家属院里那棵高大的白玉兰树。每到周末休息时,父亲坐在白玉兰树下,儿孙们围在他身旁,听他讲那些泛黄的往事。玉兰花开时,洁白的花瓣飘落在他的肩头,就像岁月赐予的勋章。这些寻常的生活片段,如今想来都是最珍贵的记忆。
父亲用他特有的方式,在平淡的日子里教会我们:人生的真谛,就藏在这些看似平凡的晨昏交替中,就像他精心培育的建兰,不需要多惊艳,只要守住本心,自会有悠远的芬芳。
去年深秋,父亲忽然要我陪他回老家。在那间他亲手砌的灶房前,九旬老人颤巍巍抚摸着土墙上的裂缝,像在抚摸岁月的纹路。在那方他亲手砌的坎沿上,九旬老人对着几盆建兰久久伫立,夕阳将他的身影与兰影拉得很长很长,长得仿佛能触到1929年那个飘雪的黎明。
今晨整理父亲遗物,我在樟木箱底发现个铁皮盒,里面整齐收着: 1951年的结婚证,1970年建房的工料清单,1987年的退休证,还有我们八个子女的生辰八字。最底下压着张便笺,是父亲去年病中写的:“吾平生无憾,唯愿子孙谨记,诗书继世,忠厚传家”。
灵堂外,雨丝又渐渐密了。恍惚间,仿佛看见父亲正在院中修剪兰叶,晨光为他镀上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