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丰
清明时节雨纷纷,村子里那袅袅炊烟,正飘荡在村口欢迎着远归的游子。院子里的葡萄藤又抽出了新芽,嫩绿的叶子在春风中轻轻摇曳。我蹲下身,轻轻抚摸着粗糙的藤蔓,仿佛触摸到了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掌。那些深深浅浅的纹路里,藏着父亲一生的故事。
父亲九岁那年,祖父因病离世。作为家中独子,父亲不得不辍学回家,与祖母相依为命。听村里的老人说,那时父亲白天跟着大人们干农活或做工提瓦桶,晚上就着油灯帮人纳鞋底,常常熬到鸡鸣。即便如此,父亲路过私塾时,依然会踮着脚偷听先生讲课,用树枝在泥地上写字。
父亲只上过小学一年级,认识的字加起来不过百来个,他说种地不需要识字,只要认得节气就够了。每到惊蛰,他必定扛着锄头下地,将稻田里的土翻得又松又软。他的手掌宽厚有力,握锄头的姿势像握着一支笔,在土地上书写着属于他的诗篇。记得有一年大旱,他整夜整夜地守在稻田边,一瓢一瓢地从河里舀水浇灌。月光下,他的身影与稻穗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父亲,哪是庄稼。
父亲在村组里当过会计,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有人劝他:“公家的钱,稍微动点手脚,谁也不知道。”亲总是摇头:“公家的钱就像公家果园的枇杷,谁也不能私摘。”他常常工作到深夜,账本记得工工整整。有时我半夜醒来,还能看见他伏案工作的身影,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座山一样稳重。
后来,父亲被招工去了一个叫“落都窝”的公社煤矿挖煤。那是个连呼吸都带着煤灰的地方,不分白天黑夜地挖煤拉煤,可父亲从不叫苦。直到那天矿难,他被埋在漆黑的矿井下整整两天。当救援队把他挖出来时,他已经没有了呼吸,是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从那以后,父亲的身体就大不如前,可为了供我们上学,他又做起了替人伐木的营生。
父亲最得意的还是他的葡萄园。每到夏天,紫莹莹的葡萄挂满枝头,像一串串晶莹的玛瑙。父亲总是天不亮就起床,将最好的葡萄一颗颗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篮里,然后驮着两筐葡萄去镇上叫卖。记得有一次我跟着去,看见他蹲在街角,用布满裂口的手掌捧着葡萄,向路人推销。有人嫌贵,他就默默地添上一把;有人挑剔,他就耐心地解释这是自家种的,不打农药。夕阳西下时,父亲数着皱巴巴的零钱,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父亲待人真诚耿直,村里谁家有了纠纷,都爱找他评理,而父亲总能以朴实的话语,化解矛盾于无形。记得有一次,两户人家为了一棵果树争得面红耳赤,父亲默默地将自家果园里最大的一棵树让了出来,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何必为了一棵树伤了和气。”
前年冬天,父亲病重。消息传开后,十里八乡的老人纷纷前来探望。他们有的拄着拐杖,有的坐着轮椅,有的甚至让人搀扶着,只为再看父亲一眼。病房里,老人们握着父亲的手,讲述着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我看见父亲的眼角有泪光闪动,却依然保持着那抹熟悉的微笑。
父亲走的那天,天空飘着细雨。送葬的队伍绵延数里,仿佛整个村庄都在为他送行。我望着灵柩中安详的父亲,忽然明白:他虽平凡,却用一生的善良与真诚,在乡亲们心中筑起了一座不朽的石碑。如今,每当我走过村头那棵历经百年风雨的老槐树,总会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做人要像这棵树一样,经得起风雨,撑得起阴凉。”
父亲也一直惦记着他的葡萄藤,临走前,他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葡萄……葡萄该施肥了……”我强忍着泪水点头,却看见他的目光已经飘向了窗外。
如今,葡萄藤依然年年发芽、开花、结果。我常常站在藤架下,望着那些在风中摇曳的叶子,仿佛看见了父亲的身影。他识字不多,却教会了我做人要像稻子一样扎根土地,要像葡萄藤一样经得起风雨。父亲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家当,却给了我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春风拂过,葡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父亲在轻声诉说。我轻轻摘下一片新叶,夹在日记本里。这片叶子会慢慢干枯,但父亲留给我的爱,永远鲜活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