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军
清明于中国,是时间的双面绣——一面绣着《淮南子》里“桐始华,田鼠化为鴽”的物候密码,另一面绣着《梦粱录》中“官员士庶俱出郊省坟”的千年烟火。这个唯一兼得自然节气和人文节日之名的特殊存在,犹如天地间的司仪:左手托起秦汉时揉碎寒食的冷烟,右手牵动今人返乡祭扫的春衫。当昆明湖边的柳絮扑上客家游子的衣襟时,节气册页已翻至“万物齐洁”,而人间戏台正上演着春节后的第一场生死对谈。
春分节气刚过,在昆明工作的客家老乡,纷纷相问清明节是否回赣州老家扫墓。自大学毕业离开老家已三十多年了,清明节一直没回去过,心底里颇有些期盼。
自上大学开始离开生长的村庄,毕业后便在山东、西藏、云南辗转工作生活。快四十年了,每到一个地方,感受不到“吾心安处是故乡”的滋味,心灵始终不得停息安宁,总会在不经意间回望故乡:小时候经历过的雨打风吹的艰苦,少年时冲出贫瘠之地对未来生活的憧憬,青春时寻找出路的迷茫,大学毕业到远方跋涉的坚决。
那柿子树下的蚊虫叮咬,那山坡田埂上的放牛赶鸭,那松脂油灯下的泥鳅黄鳝,那前后邻舍挑水做饭的吱吱呀呀,那炊烟袅袅中归来出门的大呼小喊……依然回荡在我的记忆里。那时虽说物资匮乏,油水不足,但彼此间信任关爱、温暖扶持。同宗血脉,感戴先祖。族谱记载,最早的祖屋——于都县梓山镇山峰坝瓦屋下,历经数代,只留下一个三十多平方米的地方,作为血缘宗亲溯源的宗祠。静静流淌的贡江水和那棵百年香樟树,在一旁默默注视着。二十多年前,因修建铁路等原因,老家人搬迁散居,旧屋场几乎败落,断壁残垣,茅草锈锁,荒芜得令人唏嘘。凝望散落天涯的生命轨迹,其实我们所纪念的,从来不是回忆本身,而是滚烫的青春年少,还有与同伴、与乡亲共度命运的羁绊。
清明断雪,雨丝织就。记得小时候去扫墓,是随着父亲、伯父、宗亲叔叔们去的。常常是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穿着雨鞋,按照客家人的习惯,挑着装有鱼、肉、鸡、米果、煎豆腐和香烛纸钱鞭炮的竹篮,到父辈知道的已故去的爷爷奶奶、老爷爷老奶奶甚至爷爷的爷爷奶奶的坟前,“太公太婆,您的子孙来给您挂纸烧香哩,你们食饱哩,保佑细伢子(小孩)有出息嘞!”点燃香烛纸钱,洒上杯酒,指尖抚过先人的碑文,似乎看到比青铜器更鲜活的铭文。
因年久已经无法确认或找不到坟位时,父亲曾对着那片山坳土丘,手持燃香,对天对地叩首作揖:“对不起哩,儿孙们就在这叩祭了,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安息吧!”我们晚辈则跟在后面礼节性地虔诚祭拜,想着那些先人是否还在天上看着我们?如果是找错了或知道是外姓人的墓地,也自然会点上香烛撒上纸钱:“你们共享,在那边好好做邻居吧!”
如今,那个曾带着我和弟弟去扫墓的老父亲,也离开这个世界两年多了,他和我的爷爷奶奶、他的兄弟姐姐——我的叔叔伯伯姑姑在天堂的那头相聚去了。前年,我从工作十几年的西藏来到云南工作,对于人生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和感悟。其间,父亲几次来到我的梦里,在走动的人群中,我们彼此都认出来了,父亲很慈祥,但都没说话。母亲说:“没说话就好,说明老头子不想给孩子们添麻烦。”
踩着湿润的青石板路走向祖茔,生者与逝者,在这生生不息的圆环中相遇。细雨中的墓碑前,三炷清香将燃尽,我摘下沾满泥浆的手套,指尖触到碑石缝隙里探出的野豌豆苗——这细弱的绿芽竟顶开百年青石,在祖先名讳的笔画间舒展叶片。父亲若在,定要念叨“草木有本心”。忽然懂得,那些该记住的,就像石缝里的种子,总会在某个清明破土而出;而那些该放下的,不过是香灰落入春泥,滋养出下一季的映山红。
清明是从来不褪色的节气,是文明年轮里永动的铆钉,将生与死、古与今铆成跨越千年的中国式记忆。每到清明时节,众多外地工作生活的人,都会放下手中的忙碌,陆续回到故乡,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去感受那份深沉的亲情,去缅怀那些逝去的亲人,去思考该如何在繁华人世间留下自己的印记。祖先们留下的不仅是姓氏血脉,更是镌刻在节气轮回中的生命密码——慎终追远,我们方知自己从何处获得挺立天地的筋骨,也让我们在这细雨纷飞的追思与感悟中,体味生命的厚重与轻盈,思考人生的启迪与力量。
细雨斜织,打湿了游子的衣襟。清明时节的雨,总是带着几分犹豫,落在江南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银花,牵动着归乡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