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豪
推开老宅斑驳的木门时,檐角门铃叮咚作响。外公正坐在天井的竹椅上,银发在正午的日光里泛着霜色。他颤巍巍起身的模样,与十年前弯腰为我摘青梅的身影重叠——那时外婆的蓝布围裙还带着鱼饼香,家里热闹的笑声能把檐角的麻雀惊飞。
母亲总说,这院子是活的。四姐妹出嫁时的唢呐声,外婆挎着竹篮赶集时踩碎的晨露,还有外公教学生时戒尺敲在案头的脆响,都长成了墙角的爬山虎,在砖缝里生了根。如今人声褪去,只剩八十七岁的老人与老屋互为倒影。
小时候我总会好奇地问母亲为何外公不搬到市里面去住,母亲曾叹气:“市里的房子有电梯,可他宁愿守着漏雨的瓦片,说拆了这屋,魂就散了。”
这座20世纪70年代建的老宅像时光琥珀,将外公的执拗与眷恋都凝在其中。可当我看见堂内贴着的泛黄的“优秀教师”奖状,看见书房里码得齐整的教案,忽然明白外公守着的不仅是砖瓦,更是某种比生命更悠长的存在。
灶台升起炊烟时,大姨翻出冰箱蔫黄的青菜嗔怪:“你种的菜都成标本了。”外公笑着,带我来到他的果园和菜园,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点着菜畦,茼蒿、莴苣、朝天椒在春风里舒展。走到果园,外公看向橙树说:“秋后脐橙压枝时,你们就都回来了。”
外公站在橙树下的样子,像守着整座春天的稻草人。枝头青果尚不及拇指大,他却已备好竹筐和棉手套。暮色漫过篱笆时,我们抱着沾满露水的青菜穿过回廊。外公突然驻足,指着西厢房:“你妈小时候总趴在窗边写作业,煤油灯把纱帐熏出个窟窿。”
三杯鸡、清炒时蔬,八仙桌上,外公斟酒的手势仍带着旧时塾师的庄重。陈年谷烧入喉灼热,外公眼角的褶皱却渐渐洇开春水:“那年,我穿着草鞋走三十里山路家访……我当兵入伍的时候……”我们围坐着,像聆听某个远古的传说。
斜阳漫过雕花窗棂,将泛黄的故事拓印在影壁。后视镜里,那道佝偻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隐入苍茫,晚风掀起他空荡荡的衣摆,像面褪色的旗。母亲说,我们离开后外公总会拭泪,可我知道,当星子缀满老宅的天井时,檐角门铃会替他摇响所有未尽的叮咛。
有些等待从来不是孤独,而是悬在时光深处的锚,让漂泊的我们,永远望得见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