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明
《飞狐外传》是金庸的第六部作品，大约写于1960年。它在金庸作品当中，不算很出色，当然也不差。如果要说起这部作品最大的亮点，我认为当数刻画了程灵素这么一个光彩熠熠的人物形象。
在我看来，金庸笔下有三个动人的悲情女性，而程灵素堪称其中之最。因为，《书剑恩仇录》中的香香公主和《天龙八部》中的阿朱虽然死了，但至少她们所爱的人是深爱她们的。而程灵素为胡斐献出生命，胡斐对她却始终只有友情而无爱情。
其貌不扬其品至高。可以说，如果没有程灵素，《飞狐外传》只是一部普通的武侠小说，故事编得很好，但打打杀杀之后未必能给人留下多深的印象。而因为程灵素，《飞狐外传》的艺术水平提高了几个档次，让人再次感叹金庸写人的笔力确实不一般。
《飞狐外传》男主角是胡斐。他出场时，还是个小孩，但表现不俗。在他身上，早早地具备了英武过人的侠气。商家堡的铁厅烈火，检验出了胡斐的胆识与人品（甚至，《书剑恩仇录》写到的红花会三当家赵半山，也因为这一幕而深受读者喜爱，人气远超前一部书）。成年后的胡斐，更是典型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为了给素不相识的平民钟阿四一家报仇，他可以一路追杀恶霸凤天南，而且丝毫不为凤天南送来的巨额财富所动。胡斐的性格是鲜明的，但这种侠客形象，还是比较传统，也略显单薄。相比郭靖、乔峰，胡斐的英雄气概，总是让人感到稍逊一筹。而比之杨过、令狐冲，又似乎在性格上输了三分立体感。
而作为女主角之一的程灵素，倒是很有特点（《飞狐外传》其实是“双女主”的配置，另一位女主角袁紫衣依然是美女形象，反而不算出色）。与其他作品的女主角不同，程灵素不仅不是美女，甚至相貌还不及格。她“眼珠黑得像漆”——这倒没问题，问题是她“除了一双眼睛外，容貌却是平平，肌肤枯黄，脸有菜色，似乎终年吃不饱饭似的，头发也是黄稀干枯，双肩如削，身材瘦小，显是穷村贫女，自幼便少了滋养”。这样的外表，在世俗的眼光中，简直就是年轻女子的天敌。胡斐毕竟不是能讨丑妻的诸葛亮（传说诸葛亮之妻名黄月英，相貌丑陋——传说而已），程灵素的外貌，决定了他们成不了两情相悦的恋人，只能成为兄妹般的朋友。尽管后来，在胡斐的眼里，她也有女性的些许妩媚，但因为袁紫衣的存在，胡斐的心里怎么也不可能装下她。
除了长相不怎么样，程灵素什么都好。她是毒手药王无嗔大师的关门弟子，业务精湛，远超同门，在专业方面似乎没有她搞不定的事。她聪明无比，心思细腻，料事如神，甚至连身后之事也想得滴水不漏，活脱脱一个女诸葛。她的武功也不差，虽然出手不多，但连胡斐这样的高手也认为她“功夫甚是不弱”。更重要的是，这个天天与毒打交道的女子，心地一点也不歹毒，而是非常善良，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师父他老人家谆谆告诫我们，除非万不得已，决计不可轻易伤人。晚辈一生，就从未危害过一条性命。”所以，她乐于助人，而且得饶人处且饶人（哪怕是对满怀恶意的同门）。她对“大哥”胡斐一往情深，当然，这份感情只是埋在心底。她知道“大哥”一缕情丝紧紧系在袁紫衣身上，但这并不影响她处处为胡斐着想。相信很多读者都忍不住要忌妒：胡斐这小子真是好福气，竟然有这样的红粉知己！
这样一个女子，让人心怀悲悯。然而金庸还是太残忍了，终于把程灵素写死了。程灵素之死，是金庸笔下的众多人物当中，最令人痛心的死亡之一。
《飞狐外传》临近结尾时，胡斐中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项剧毒。程灵素知道，《药王神篇》上说得明明白白：“剧毒入心，无药可治。”胡斐也以为自己再无活命的机会了，但程灵素却说：“大哥，你别害怕，你虽中三种剧毒，但我有解救之法。” 胡斐听了大喜，眼睛登时发亮。然而，程灵素的救法，却堪称“前无古人”。“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只道世上没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大哥，他决计想不到我……我会待你这样……”程灵素的办法，原来是自己帮胡斐把毒吸出，一命换一命！这就是她的“药”，用生命煎熬的药。
用情至深的程灵素就这样定格在作品中了。因为这剂特殊的“药”，读者看到了悲情之中的伟岸。虽然，这不是家国大义，也无关百姓大众，只是他们个人之间的情义。但这份情义，常人能做到吗？毕竟，她只是一个单相思的女子。在这里，读者看到了罕见的真诚、无畏、悲凄、无奈……能打动人心的文字就是好作品。每每读到这一节，总是忍不住为程灵素而悲伤，虽然，她只是一个虚拟的人物。但我似乎觉得，这样的人，也许就在生活中平凡地存在，只不过在他们做出惊人之举之前，被人们一直忽略而已。
命运对程灵素就是这么不公平。她心甘情愿地付出了一切，但她收获不了自己所需要的。作为女性，她最大的遗憾就是上苍没有给她一副好皮囊。而这，又偏偏不是她的错。现实中，我们也常常感叹，为什么好人未必有好报？为什么有些无辜的人命运多舛？为什么世上总有那么多人受到不公正对待？顺风顺水的人未必理解这些，甚至厌恶人家抱怨。身处逆境中的人才对此深有体会，并为之嗟叹。他们嗟叹程灵素，也许就是为自己嗟叹。
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子被读者深深地记住，且与之同悲。而貌美如花的袁紫衣却没能引起多少人的共情，虽然她也并不坏。程灵素用自己的高品打败了天生丽质的另一名女主角。看来，从理性角度出发，人们还是重内质而轻外表。只是，一旦转换到感性角度，不知情况会不会发生变化？
或许有人会说，程灵素不必这么谦卑，她完全可以与命运抗争呀！问题是，这样的抗争有结果么？很多事情，并非那么容易“心想事成”的，事实就是这么无奈。对程灵素来说，自觉摆正位置，情感上的事不勉强，也许反而是最明智的选择。也正因为这种不求回报的付出，她感动了更多的读者。
文学作品中，悲剧的力量远比喜剧强大。《书剑恩仇录》是悲剧结局，《飞狐外传》也是。胡斐、程灵素、袁紫衣都是悲剧人物（胡斐后来才知道袁紫衣竟然是出家人，而且身世凄凉，二人终究走不到一起）。这种作品，多了几分沉重，读毕令人难以释怀，也因此在心中烙下较深的印记。
《飞狐外传》是另一部长篇小说《雪山飞狐》的前传，但因为这部作品的写作时间其实在《雪山飞狐》之后，所以二者在情节上并不完全连贯，甚至有脱节之感。如果要把二者当作一部作品的前后传，主人公胡斐的精神世界就存在很多不一致之处了。胡斐在《雪山飞狐》当中竟然从不想起程灵素，这说得过去吗？读者能原谅他吗？所以，为了避免这种费解，还是将两部作品单独看为好，宁愿把主人公当作是不同的胡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