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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赣南日报

生命,在坚韧中绽放

日期: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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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4版:文化红土       上一篇    下一篇

  刘华连的儿子陆志沅(左三)向记者讲述父亲的故事。

  肖春发全家福。 (资料图片)

  1999年,刘华连回赣县老家时的情景。(资料照片)

  湘江战役发生90周年之际,桂林、赣州开展红军后代回故乡活动。图为赣州优秀退役军人代表迎接桂林赣南籍红军后代采集带回的浸染湘江战役红军热血的“英魂土”。记者刘海泉 摄

  □记者钟瑜 钟雅欢 李萌 通讯员孙文明 唐云宽 文/图

  湘江战役是红军长征中极为壮烈的一战,是决定中国革命生死存亡的重要历史事件。在这场战役中,2万多名赣南子弟在此长眠,还有少量红军战士因病因伤失散,留在了当地。

  日前,记者前往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兴安、全州、灌阳三县,采访失散红军后代,钩沉赣南籍失散红军战士的感人故事。

  恩人相护终一生

  见家乡来人,陆先文夫妇热情端上姜茶招待。陆先文今年69岁,居住在桂林市灌阳县新圩镇共耕村。 

  据陆先文介绍,其父陆绍绿(原名练大梅),原籍兴国县樟木乡牛岭村。当年,15岁的父亲与哥哥练大林、练大香一同参加红军。两个哥哥先后牺牲在保卫中央苏区的战斗中。1934年7月,陆绍绿告别家乡,随红六军团先期突出赣南苏区,为中央红军主力长征探路。 

  1934年9月2日,连续作战的红六军团,在湘桂交界的宝界岭一带遭遇敌军伏击,陆绍绿的腿被打伤,身上的衣服被扒光,只穿了条内裤。他忍住伤痛,拖着残腿,一路爬着乞讨。到了共耕村罗塘屯,他遇到当地村民陆俊川,被陆俊川背回家,藏在屋里疗伤。等伤治愈后,他找不到部队了。 

  “当时,陆家爷爷陆俊川没有儿子,把我父亲当成自己的儿子,改名陆绍绿。还摆了酒,叫大家不要欺负他。”陆先文说,陆家将父亲视为掌上明珠,爷爷还会武术,在世时,没人敢欺负父亲,新中国成立前夕,还为父亲张罗了婚事,之后家里就有了他们兄弟姊妹5人。 

  随着生活日渐稳定,陆绍绿越来越想念家乡。由于时间太久,家乡很多地名都改了,他花了几年时间,才联系上家乡的亲属。1979年,陆先文几兄弟陪伴陆绍绿回到家乡。 

  “三娃回来啦!三娃回来啦……”陆先文清晰记得当时跟随父亲回兴国的情景,老家的房子依然还在,姑姑和乡亲们看到他们回来,高兴极了。可他的亲爷爷在前一年就离世了。老爷子等到80多岁,也没等到儿子回来。 

  陆先文说,他们也想迁回兴国居住,可是父亲说,陆绍绿的这条命是罗塘屯的恩人给的,如果一家人走了,灌阳奶奶家的亲人就没人照看了,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 

  与别的红军战士因负伤散落不一样,陆献兑的掉队是因为生了一场重病。 

  陆献兑原名钟光邦,是于都县沙心乡沙塘村人,1931年11月参加红军,中央红军长征时,任红三十四师一○二团二营四连司务长。1934年12月3日,部队被敌人逼进全州与灌阳交界的大山,陆献兑和另外两名战士生病了,被战友拖拽着撤离。到新圩镇,他们实在走不动,栽倒在当地村民陆仲兴的屋边,陆仲兴发现后,招呼他们吃饭,留住了3天。当时,谁收留红军,将面临坐牢甚至杀头的风险,陆家备好干粮,叮嘱他们装作叫化子离开。走到下棚村时,他们遇到一伙亡命之徒,遭受一顿拳脚后,仅有的3个银毫被抢,衣服被剥。三人冻得全身发抖,相互扶着继续前行,病情更加严重。数天后,陆献兑被擂鼓岭屯村民陆德辉背回家,两名战友被村民陆英坤收留。由于消息走漏,当地一地痞为领赏金,将两名战士强行带走,在离村不远处将他们杀害;地痞来抓陆献兑时,陆德辉一把抓住陆献兑的衣服,假装强硬说:“你想做什么?这几天你吃我的,喝我的,就白吃白喝了吗?我地里还有很多活没有做完,把我的事做完再处理你。”对方没再纠缠,陆献兑得以生活在新圩乡大龙村的大山里。1944年,擂鼓岭屯村民陆本毫失去了儿子,在亲友撮合下,陆献兑成为他儿子,他守寡的大儿媳成了陆献兑的妻子,目前后人超50人。 

  “心地善良的陆德辉爷爷,绝对是我们的救命恩人。”陆献兑的女儿陆翠英回忆,“1947年,父亲曾遭反动派抓壮丁,在军营中,想到当年他们杀害那么多红军,决定不能为敌人卖命,偷偷逃离反动军队。1949年,灌阳获解放,父亲参与分田分地,开启全新生活。1958年,父亲遇到了他一生中最光荣的事情——加入中国共产党。父亲常说,如果没有陆德辉爷爷的相救,没有村里人的包容,他活不下来。没有陆本毫爷爷精心安排,他也不会在擂鼓岭屯拥有温暖的家。”  

  目睹战友被杀害

  在灌阳县,红军战士刘来保与大部队走散后,亲眼目睹100多名战友被丢进酒海井。 

  刘来保的儿子刘健告诉记者,刘来保原名刘炳煌、蒋来保,是红三军团五师十四团三营二连三排战士,原籍宁都县洛口镇灵村。 

  1934年11月27日到30日,为掩护中央红军抢渡湘江,刘来保所在部队在新圩至排埠江一带,与敌军浴血奋战了四天三夜。 

  因形势紧迫,红军撤退时,来不及将伤病员及时转移,国民党反动派伙同当地土豪劣绅,将红军设在新圩镇和睦村下立湾屯的战地救护所100多名红军伤病员捆绑,残忍地丢进深不可测的地下河酒海井,接着用机枪扫射,用步枪点射,封锁通往山谷的道路,不准村民营救。 

  当时,刘来保在楠木山防线突围受伤,躲藏在不远处的山上,亲眼看见敌人将红军伤员抬到酒海井井口,一个接一个强行投进洞里,见有反抗就用枪托砸。伴随红军伤员的落水声,不时响起战士们的口号:“红军万岁!”“打倒国民党!”刘来保心如刀绞,当他含泪数到上百个时,再也数不下去,抓起大刀,想冲出去跟敌人拼命,但跌倒在庙门石坎上晕厥过去。 

  后来有人把他抬进破土地庙。刘来保躲在庙里,伤口流血发痛,口干得要命,想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爬到附近人家要水喝。这时,这家的后门开了,一位老人顺着山路,向庙里走来。刘来保分不清是男是女就叫:“老伯伯,给我碗水喝……”人走近了,他才看清,原来是大娘,不是老伯。 

  大娘看见刘来保一身是血,眼泪就流出来了,连连说:“可怜啊可怜,怎么打成这个样子……”大娘叫刘来保到她家去,要快点,别出声,山下到处是民团。刘来保痛得不能动,大娘便回屋里将丈夫带来,老伯二话不说,气喘吁吁地把他背回家。老伯翻箱倒柜找出药粉,敷在刘来保的伤口上,大冷天里忙得头脸冒汗;大娘端来一碗稀饭,一口一口地喂刘来保吃。这是刘来保几天来吃的第一口热饭。吃完,他叫老伯帮他把大刀和手枪收好,睡着了。 

  刘来保醒来,床前烧起了一盆炭火,老两口坐在床边,慈爱地看着他。大娘摸了摸他的额头,喂他喝水,对他说:“年纪轻轻的,打坏了,好可怜好可惜,以后莫去了,再去,恐怕连命也没得了。我们两个老人无儿无女,如果不嫌弃我们家穷,就留下给我们做儿子好了……”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刘来保就在床边给两老叩了三个头,认了义父义母。义父名叫蒋振发,帮他取名蒋来保。刘来保的名字便由刘炳煌变成了蒋来保。

  伤渐渐好了,刘来保便想回部队。但他刚走到路边,两个气势汹汹的男子拿着锄头从村里追出来,一个抓住他的胸口,大叫要他的命;一个把他的衣裤全部剥掉,幸亏他义父及时相救。义父担心不在家时,有人来伤害他,又把他藏到舅父家,情况好转后才接他回来。 

  刘来保不在义父家的那段时间,有个比他年纪小的红军伤病员躲到义父家,义父母也把他留下,帮他治伤,认他做儿子,取名蒋来富。义父抬轿,义母砍柴,刘来保帮地主打工,弟弟给地主放牛,一家四口过着贫苦的生活。刘来保和弟弟都想去找红军,但不知道去哪里找。 

  当地村民说,100多名红军伤病员被丢进酒海井后,四五天后还能听到酒海井里传出的哀号呼救声,六七天后地下河流出的水还是血色。过了三四十年,为抗旱抽取酒海井井水时,还能看到烈士白骨和捆绑烈士的绳索。

  此后,每年11月30日,刘来保都要来到酒海井前,燃起三炷香,久久跪地,祭奠战友,直到年老实在走不动。 

  在当地,刘来保结了婚,育有一子一女。1953年,义父积劳成疾去世,刘来保抚棺大哭:义父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已经离开人世,不知道亲生父母是不是还健在…… 

  后来,刘来保终于回到阔别近40年的宁都老家,可惜父母、哥哥早已离世。他带领儿女长跪父母墓前久久不起,号啕大哭。 

  再后来,他再次离开老家,回到灌阳县新圩镇潮立村妻子儿女身边,直到1997年去世。

  临终遗言与战友合葬

  在湘江战役红军烈士遗骸安放点全州县板塘红军烈士陵园,有大小两墓,温馨而立。大墓在右,墓碑上镌刻着“红军烈士墓”;小墓在左,刻着“红军战士肖春发之墓”。

  在全州县两河镇肖春发的女儿廖带姣家,70岁的廖带姣满头白发,动情地说:“父亲生前为战友们收殓骸骨。逝后长眠战友旁,是父亲最后的心愿。” 

  肖春发1913年生于于都县宽田乡杨公村,早年参加红军。在湘江战役中,部队遭遇敌机投弹,多位战友当场牺牲,他重伤昏迷。恢复意识时,肖春发发现自己腿部、腰部和肩都不能动弹。后来,他为灌阳县文市镇瑶上村陆姓村民所救,两个多月伤才基本痊愈。肖春发迫不及待地想去追赶部队,可是找不到,又辗转流徙,落户全州县两河镇板塘村,并在此成家。 

  1949年,肖春发分得了瓦房一间半,水田五亩,生活改善了,还担任了生产队队长。一次开荒,他在耳木洞发现很多红军遗骸,就与当地群众一起,把遗骸收殓,埋葬在洞口的竹林下面。当地百姓回忆,当时,有约100多名因伤病失散的红军,为躲避敌军“搜剿”,隐蔽在板塘村耳木洞里,不幸被敌军发现,全部壮烈牺牲。 

  一头是根,一头是家。1972年,因思念家乡,肖春发和爱人曾迁回原籍于都县居住。回到于都时,他发现在烈士名录上有自己的名字,成了“活着的烈士”。 

  肖春发回于都两年后,爱人病故,儿女也没在身边,便住进敬老院,受到无微不至的关照。可是,他时刻惦念全州的亲人,特别是想念自己的儿女。 

  “父亲回来看了我几次,都是流着泪走的。由于我会晕车,很遗憾没有回过于都,但我时常与父亲通信,给父亲寄去自己的照片。父亲把我的照片放在床头。”廖带姣声音哽咽,她拿出当年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扎了个辫子,充满朝气。

  1989年,肖春发在于都的敬老院病逝,他的骨灰直到2019年仍未下葬。廖带姣说,父亲临终留下遗言,希望能回到广西,与他牺牲在板塘的战友葬在一起。 

  2018年和2019年,全州县两次开展湘江战役红军遗骸收殓保护,抢救性发掘散落在板塘耳木洞、竹林水沟一带的红军遗骸,从洞里面挖掘出30具遗骸,遗骨3000多块。经过DNA鉴定,那些遗骸当中,最年轻的骨龄不足14岁。 

  2019年8月,板塘红军烈士陵园竣工并举行隆重的烈士遗骸安放仪式。肖春发的骨灰也被迎回全州县两河镇,实现了他与战友合葬的遗愿。 

  割不断的家乡情

  在前往兴安县华江瑶族乡同仁村失散红军刘华连家的路上,大山苍苍,林海茫茫,汽车仿佛在峡谷里穿行。当地随行人员告诉记者,当年红军长征翻越的就是旁边的大山,虽然难行,但有当地向导,还可以找到路。 

  刘华连的家,就隐藏在几座高山围拱的山窝下,一栋带有赣南“四扇三间”特色的木屋,与其他砖混结构和小型木屋形成鲜明对比。

  陆志沅告诉记者,这栋房子是父亲刘华连1973年建的,所用木头全是父亲从大山里扛下来的。“父亲力气大,一次可挑两三百斤,几十年来感冒都没得过,牙齿都没掉一颗,90多岁还在劳作,去世前20天才没做事。” 

  刘华连1918年出生于赣县白石乡白石村,家里有水田,有一片青砖房,田里有块大石头像蛤蟆,这个村曾叫蛤蟆村。当年,村里通知他开会,参会的都可参加红军,16岁的刘华连和哥哥就参加了红军。长征中,刘华连背着梭镖经湖南道县,一路走到了湘江边,渡江时,他刚上桥,对岸有机关枪,天上有飞机,对着过江的战友扫射。他刚上桥,一发炮弹炸开,炸死好多人,江上尸体遍布。不会游泳的刘华连掉入江中,抱着浮尸一步一步蹚向对岸,趁着天黑,到老百姓家烤干衣服后继续从小路前行。经过一片树林时,他不幸被国民党埋下的毒竹签扎穿右脚踝,山林里的蚂蟥嗅到血腥味,直往溃烂伤口爬。刘华连艰难前行至车田村时,遭伏击被俘,在千家寺被关押3天后,连同被抓的500多名红军伤病员被押至兴安县城又关了3个月。之后,敌人将还能走路的红军战士押往柳州枪毙,刘华连因当时个子小、脚又受伤严重幸免于难。 

  对这段惨烈经历,刘华连刻骨铭心,每次想起都会仰面长叹,泪眼婆娑,甚至在梦中喊着“杀……杀……杀……”醒来。 

  后来,刘华连被敌人释放,在兴安汽车站附近乞讨。一名蒋姓商贩看他可怜,将他带回家治伤。伤愈的他在蒋家放牛一段时间后离开,往华江方向一边讨饭,一边想着追赶部队。但面对雷公岩前的高山,刘华连根本无法翻越,只能返回,靠砍柴和打工维持生计。他先入赘陆家,后入赘现在华江瑶族乡同仁村张家,直到去世。 

  老家,是每位失散红军永远的牵挂。 

  刘华连在世时,时时想老家,但他不识字。他说,走路可以找到家,但是坐车找不到。直到1999年,赣县民政局从8700多名赣县红军烈士名单中,找到已被认定为烈士的刘诗泽(刘华连原名),才找到他的亲人。当年,离家65年的他终于回到老家。 

  老红军邹日明的儿子邹方明告诉记者,他父亲原籍瑞金市谢坊镇瓦子村,14岁参加红军。到兴安县时因为腿受伤与部队走散,隐姓埋名在地主家做长工。1950年,与兴安县华江瑶族乡一女子结婚,生下五儿一女。直到1964年,大家才知道他的红军身份,还与远在贵州省榕江县的大哥联系上了。邹日明有两个哥哥,大哥19岁参加红军,在贵州走散后在当地定居;二哥是地下党,曾任会昌县领导。 

  但不久,年仅40多岁的邹日明,因病过世。没来得及与兄弟见面,也没来得及回老家。1979年,邹方明与其大伯回到瑞金;1987年,邹方明五兄弟一起,又一次回到瑞金,那里是他们的根。 

  1979年,在灌阳县民政帮助下,陆献兑带着小儿子陆英华,回到家乡于都县沙心乡沙塘村。进村后,一个耄耋老人打量了半天后说:“那不是水生吗?你回来了,这么多年了,我们好想你啊。”陆献兑一听有人喊他的小名,眼泪立即掉下来。老人是陆献兑的满奶奶,当年93岁。45年了,远行的亲人终于回来了。从那以后,陆献兑再也没出过远门,直到1987年9月去世。 

  原籍赣县区白鹭乡桃溪村的失散红军钟梅生,1934年11月在全州战斗中中弹负伤,被当地群众救回后,在全州县绍水镇生活。他只记得老家在白鹭杨梅,1967年为了回家,找了4天才找到家。 

  桂林的赣南籍失散红军战士还有赵庆忠、唐德友、钟道平、唐贵黄、钟志福、盘老大、刘德高……他们的生命,像遗落战场的繁星,在当地政府的大力支持帮助下坚韧地谋求重生,开枝散叶,过上了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