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权
每当城里的小学上下学,穿过接送小孩的人流车流,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母亲送我去读书的情景。经年往事,历历在目,增添了我对母亲的思念。
一
六岁那年,父母亲商量我该去上小学了。我们村子小,全村只有四个屋场,没有办小学,要到二里外的邻村小学去上学。
报到那天,吃过早饭,我从父亲手中接过户口本,然后走进灶间。里面一片昏暗,灶台上一口大锅冒着腾腾热气,母亲左手顶着胃部,右手持一把大锅铲,正在翻转锅里的猪食。母亲中等个子,先后生育了我们姐弟八人。生活的重担和身体的疾病,把还不到五十、原本清秀的母亲折磨得面黄肌瘦。此时的母亲被确诊为胃癌晚期,不过那时我太小,根本不懂母亲得了什么恶病,有什么后果。只见她整个身子被蒸气罩住,偶尔探出头来,脸庞被灶火映得红通通的,额头上渗出一粒粒绿豆大小的汗珠。母亲见我进来,停了手中的活,借着灶火的光亮,掀起围巾一角,从里面的衣兜里掏出一块折叠整齐的方形手帕,小心翼翼一层一层地打开,露出五六张大小不一的纸币,她抽出两张,夹在我手中的户口本里。
母亲拽着我的手,叫上在上五年级的兄长,送我去村口。即将进入仲秋,阳光没有往日毒辣,照在我们身上,投下三个影子,长长短短,紧随我们向前。母亲的手有点烫,不知道是刚才灶间的余热,还是生病所致。我仰头看母亲,见她额头的汗珠已擦拭干净,头发盘在后面,有几缕从前额垂下来,挂在脸颊上,没有多少光泽。
“大嫂,儿子这么小就送去读书了?”路上遇上邻里搭讪。“哎,他懂事早一点,是该读书识字了。”母亲应着,话音里带着一丝自豪。
到得村口,母亲停下脚步,蹲下身子,左手拉着我的手,右手抚摸着我的脸颊:“路上石子多,小心别摔跤,报到好了就跟哥回家,以后放学了也要早点回家……”
在母亲的叮嘱中,我跟随兄长踏上了上学的小路。宽约一米的小路,从望不到头的稻田穿过,正是赣南晚稻开始抽穗的时节,蓝天白云下,白鹭三五成群在远处觅食,几只米鸡(也叫秧鸡)也来凑热闹,不时从稻田探出个粉红尖嘴来。几个四五岁的男孩执一根竹枝,正在稻田里钓小青蛙。一阵秋风拂过,墨绿的稻浪此起彼伏,白鹭顿时上下翻飞,米鸡也和着“呱呱”蛙鸣,发出“咕哦、咕哦”的叫声。
我无心品赏这看腻了的田园景致,汲着一双打了补丁的塑料拖鞋,满心欢喜朝学校奔去。说是拖鞋,其实是旧凉鞋后跟的绑带烂了,父亲将其剪了改成拖鞋的。
兄长很快给我办好了入学手续。返家的路上,揣着成为小学生的喜悦,我向着家的方向,高一脚低一脚地小跑起来,快到村口时,踩在一块鹅卵石上,摔了个踉跄。
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家,父亲正欲开口臭骂,刚刚喂完猪的母亲从门外进来,顺手拥我入怀,一边察看我的膝盖,一边让父亲拿来止血土药,轻轻地帮我擦拭。
二
时间过得真快,一个学期眨眼就过去了。春节后开学不久,一场大雪不期而至,学校没有停课的通知,父母亲要我照常去上学。
母亲拽着我的手,出得家门。天空中飘着密密的雪花,家家户户的瓦面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皑皑白雪,屋檐下垂挂的冰棱,足有尺长。一阵北风吹来,像刀一样刮在脸上,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大嫂,下雪天还送儿子去读书呀?我家的不去哩。”路过邻里门前,好心的邻居替我们母子担心,“大婶,你身子这么差,可要小心点。”
母亲心善,凡事不与他人争执,能让人一分她会让三分,与邻里关系特好,以至于母亲患病后,村里上下的人都扼腕叹息:“这么善良的人怎么会得这种恶病呀?”“真的是好人没好报,天理不公。”
母亲善持家,里外是一把好手,忙了农活忙家务。即使病痛期间,只要能起身,母亲都咬牙坚持,从未叫苦喊屈,把一家十口人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
到了村口,母亲蹲下身子,轻轻拍打着我身上的落雪,头上、棉衣上,然后双手抚摸着我的脸颊,使劲地擦了擦,她的手有些冰冷,一直擦到微微有热,紧紧凝视我的一双明眸,分外慈祥和蔼。“下雪路滑,路上小心。”母亲一字一句地叮嘱:“到了学校,听老师的话……老崽,你是男子汉了。”
在母亲的目送中,我一头扎进灰白蒙蒙的旷野,三步一回头朝学校前行,母亲站在村口,直立的身子犹如一尊洁白的雕像,离我越来越远。
三
母亲终究没有逃过疾病的魔掌,我上小学二年级时,她离开了我们。
谨记母亲的谆谆教诲,在父亲的约束教育下,我勤耕苦读,逆境向上,小学五年级到县里参加数学竞赛,初中毕业考取师范学校,之后成为父母期望的公家人。父亲积劳成疾,没能看着我走上工作岗位就含憾而去。
时光流淌,来不及触摸,它就从指尖悄然滑过。一晃又是三十多年过去,其间,我上过各种各样的学,参加过异地他乡的多种培训,近的去市里、省里,远的到沿海、京城,领略过日出大海、潮起潮落,大漠戈壁、驼铃声声,都市繁华、灯火阑珊,这些皆是过往烟云。听过专家学者各式的讲座,前沿科技、国学经典,上下五千年、纵横数万里,可每一次参训参学,都会勾起我上小学的那一帧帧与母亲有关的记忆,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母亲,儿子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