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风骨》云:“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端方正直”“风清骨健”恰是尹学芸的小说多年来一以贯之的气韵底色。值得一提的是,长篇小说《太和》在秉持一贯的天然风姿与健实力量的同时,刚柔并济,以轻盈而凝练的笔触,书写了一部厚重的生命诗章。
作为长篇小说,《太和》向读者展示的故事并非高深玄奥,全书所涉人物也绝不繁杂。相反,面对一部大部头创作,作者显然没有追求宏阔的叙事格局,而是巧妙地以“四两拨千斤”之力,从日常的细碎与芜杂入手,条分缕析地梳理,深情绵密地铺陈,为读者构筑了一曲波澜不惊却动人心弦的命运长歌。
故事的发生地依旧是作者在多部作品中构建出的独特文学地理标识“罕村”,这一次,在现代社会近乎销声匿迹的“童养媳”成为书写的对象。一位高寿的村妇,在即将跨入百岁的年纪不幸跌了一跤,随即进入时而清醒自知、时而恍惚游离的弥留之际,絮絮叨叨的独白由此展开并贯穿全篇。不难看出,作者选取独特且窄小的叙事切口深入故事内核,这不但没有制约文本走向纵深,反而为读者开掘出一条更为广阔的通往幽深岁月的秘密栈道,于不经意间打开了封尘已久的闸门,一桩桩往事如影浮现,一位位故人悉数登场,于是我们在主人公半梦半醒的讲述和如梦似幻的追忆中,一步一步走进她的人生。
长篇小说是结构的艺术。通读文本,《太和》的叙事结构可谓独具匠心。整部小说在现实与往事、当下与曾经的真实与虚幻中徐徐铺展。交错的时光,转换的空间,成为推动情节演进的重要承载和依托,同时也建构了主人公百年人生的命运长河。在这里,时间和空间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概念,它们被赋予了全新认知和更为宽广的场域,如水一般自由流淌。这种流动性因冲破了形态规训的藩篱,便产生了新的维度,具有某种灵动感,使小说整体结构呈现出既轻盈又深厚的质地。
时空不断闪回、变幻与重置,循环往复,读者仿佛置身层层迷雾,却又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一步、一层一层,来来回回,抽丝剥茧般地找寻,终将破碎拼凑出本真,可一切又仿佛因太过真实而显得迷幻,也许正是这种清晰且斑驳、诡异又自然的迷离感,使得作品叙事极具张力。
小说是鲜活现实的镜像,而生活是文学的唯一源泉,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要想实现恩格斯说的“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必须回到原生态的生活现场。显然,《太和》带领读者深入北方乡村日常,真实展现生活的本来面貌。
这个被公婆叫做“长河妈”、被刘方叫做“潘大丫”、被村里左邻右舍叫做“刘方家”的女人,叫潘美荣。她八岁那年被嗜赌成性的妈妈牵着小手从潘家寨带到了罕村,从此,表叔、表婶的家承托了她的一生,也禁锢了她的一生。她心有不甘,又心甘情愿;她是个体的,也是群体的,她成为一个时代一种环境中的一个侧影。潘美荣的丈夫刘方、三个儿子与儿媳、与刘方私下传情的张二花,以及刘园、窦姓姑爷、二爷爷、二先生等人物,都有着各自的命运悲欢。他们与主人公之间或亲或疏的关系,如同根系般盘结交错,共同织就了一张复杂的人物关系网。这种缠绕交织使得人物塑造更加立体丰满,也让故事的生命力得以凸显。
《太和》并未如大多书写命运的长篇那般波澜壮阔、跌宕起伏,反而呈现出一种平和通达的圆融姿态,甚至在主人公通篇的回望中鲜有感伤、愤懑的情怀抒写,有的只是“持人情性”般的浅唱低吟,娓娓道来。这种举重若轻、化繁为简的叙事策略使得作品更显老成持重,一种无法言说的命运感直击人心,其间的哲思意味与审美意趣倏然呈现。
潘美荣隐忍的一生是苦涩而孤寂的,也是坚韧且通透的,犹如一颗活化石,闪现着幽暗的光泽。面对不幸和苦难,她选择承受,这承受中有勉为其难的无奈,有置身幽谷的挣扎,更有“白头万事都经遍,莫为悲伤损太和”的练达与包容。
文学是述情的艺术,但不意味着陷入孱弱无力的呻吟。小说通篇以第一人称视角贯穿整个叙事过程,主人公的讲述虽时断时续,但读者读来却感到畅达无碍,且有一气劲爽而超拔的生命飞奔姿态。不得不说,这正是作者赋予人物的生命力量,它构筑了小说《太和》的精神内涵,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作者对时代、对社会、对人性、对生命本质的深度思考与深刻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