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天山的雪岭间掠过，吹拂草原深处的回响。那起伏的绿浪之间，依稀还回荡着千年前的吟唱。
“骑上骏马威风凛凛，如雄狮般的玛纳斯冲锋陷阵……”吉尔吉斯玛纳斯剧院院长塔兰别科夫·努尔别克·塔兰别科维奇的歌声，浑厚如山脉，辽阔如长夜。那不只是旋律，而是一个民族的史诗；《玛纳斯》不只是一个名字，是风中的勇气，是马蹄下的自由，是人们心中永不坠落的星辰。而歌声中跨越山海的天马，越过层层山峦与时光，悄然奔进东方的传说，成为连接着草原与中原、历史与远方的精神图腾。
一、史诗里的信仰
“吉尔吉斯古老的历史中，玛纳斯古老的故事里，马有着重要的地位。吉尔吉斯人特别重视马，部落首领或者英雄们一定会选择特别好的马作为他们的伙伴。没有骏马的英雄不是英雄。”努尔别克如是说。
马，对吉尔吉斯人而言，是生命的延伸。当努尔别克的歌声在草原上回荡，他的视线转向东方，越过天山。在华夏文明五千年的长河中，同样闪耀着关于“马”的古老传说。
二、铜镜中的东西相遇
在中国天津，南开大学的校园里，历史系教授杨巨平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在和学生的交流中，他提到了天津博物馆里的唐代瑞兽羽人葡萄纹铜镜——上面的西域天马双翼舒展、四蹄奔放，是东方的匠人听懂了远方的风声，将长安的泥土与罗马的姿态，一同揉进了锻造的火焰里。
十年来，杨巨平的足迹跨越三大洲，从地中海的湛蓝到黄河的浑黄，二十余座丝路古城是他叩问文明的回音壁。在他看来，希腊化世界与丝绸之路并非两条平行轨迹，文明的对话是一场持续的“融合”与“再造”。
正如那面唐代瑞兽羽人葡萄纹铜镜，西来的纹饰与东方的工艺浑然交织，恍如两种美学在此之上，握手成诗。
千年前，它或许属于某个长安的女子，照见过她眉间的花钿与心事。它定格了大唐璀璨的华光。这面长安贵妇梳妆匣中的心爱之物，直径11.3厘米，镜背花纹里，汇集了古希腊的缠枝葡萄、中原的瑞兽、西域的天马……方寸之间，藏着一条横跨千年的文明长路。
铜镜上的每一条纹饰，都在述说着融合的故事。羽人，本是《山海经》中记载的仙人，但在这面铜镜上，却化身为头戴斯基泰人尖顶帽子、脚穿贵霜长靴的胡人形象。融合，成为丝绸之路跨越山海的文明密码。
“中国文明和希腊文明，第一次相会的地方不是在我们中原，也不是在希腊，而是在中亚。亚历山大东征，到达最远的地方就是中亚和印度，这其间，希腊人建立了巴克特里亚王国，并把他们的文化带到了中亚这一带。”杨巨平教授说：“一百多年以后，张骞就来到这片区域，在这种大背景之下，希腊的一些文化，通过丝绸之路传到中国——葡萄就是这个时候传过来的，包括飞马（即指西域天马）都有。”
三、天马传说的共鸣
唐代瑞兽羽人葡萄纹铜镜镜缘上的天马，鬃毛如焰，四蹄生风。可以想象，与葡萄同至长安的，还有天马的传说。汉武帝为求大宛“汗血宝马”，遣使者“持千金及金马”西行。
大宛何在？一块天山和阿赖山的山间地带，正位于今日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与塔吉克斯坦交界处的费尔干纳盆地，古代这里则属于大宛。
在吉尔吉斯斯坦的奥什地区是费尔干纳盆地东侧的咽喉，位于从天山向西的丝绸之路十字路口，自古这里就是东西文化交流的通道，游牧民族与农耕社会交融的枢纽。
奥什西北约七公里处的阿里马赫山，在长约一公里的山顶岩石上，分布着十几处岩画点，这里有超过三十幅形态各异的大宛天马岩画。
“马的驯化在人类历史上是一个革命性和划时代的事件。”西北大学区域国别学院副院长席会东阐述道：“让马像长着翅膀一样能飞奔起来，是当时人们的愿望和诉求，于是便有了吉尔吉斯斯坦那里天马岩画的诞生。汉代以后，这种题材也传到了我们中原地区。”
天马岩画是三十幅岩画里最大的一幅，高1.1米，可以清晰地看出马的形象，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正是《史记·大宛列传》中描写的典型大宛天马的模样。
吉尔吉斯国家科学院历史与考古研究院首席研究员、丝绸之路考古合作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巴吉特·阿曼巴耶娃穷尽一生探寻着天马岩画的背后奥义。她激动地表示：“这是大宛国时期的遗迹。我们看到的阿里马赫山，这一地区是马的繁殖中心，对马匹的崇拜文化也必然在此蓬勃发展。我们将阿里马赫山作为天马圣地申报，这证明费尔干纳、大宛、中国之间，有时以战争形式，有时也通过文化，曾存在极其活跃的互动。”
两千年的烈日风霜，早已将这些岩石雕琢得遍布裂痕，而那些由手工反复刻出的岩画线条，却在与时间的对抗中愈加醒目。这是文明萌芽的模样，从最初的一份敬畏，一种向往，逐渐生根、舒展、绵延不息。
四、文明共筑的桥梁
在吉尔吉斯斯坦国家历史博物馆，馆长仁尔德思·巴卡绍娃指着一幅岩画介绍道：“眼前所见的塞马鲁-塔什岩画群，坐落于深邃峡谷中那些巨大的玄武岩巨石之间——这些巨石本身就如同天然的画布。在上面可以看到各种野生动物的图像、家畜、飞禽、人物、几何符号、神祇面容以及大量至今难以解释的神秘图案。”
仁尔德思·巴卡绍娃深耕丝路考古多年，深知人们对文明边界的固有认知被不断打破，丝绸之路不仅是商贸通道，更是无数“矛盾又和谐”的文明共生现场。
就像馆藏中那些六世纪的短剑和匕首，它们是突厥骑兵所使用的装备，刀柄上却錾刻有中国的云纹图案。文化的基因在刀光剑影中相互融合。
在伊塞克湖，一件青铜马衔镳被打捞起来，其边缘清晰刻着龙首。那是中国的工艺，却在湖底沉睡千年。历史系副教授普洛斯基·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俯身靠近，仿佛在倾听一整条丝路的回声。
巴拉沙衮、红河古城、碎叶城……这些地名是时间的驿站，文明的渡口。
在吉尔吉斯斯坦红河古城遗址上，2018年，陕西考古研究院与吉尔吉斯国家科学院携手，跨越国界，踏上古城的探索之旅，在千年的土地之上书写文明互鉴的新篇章。
吉尔吉斯国家科学院历史考古与民族研究所高级研究员瓦列里·科尔琴科表示：“我们现在位于世界遗产的红河古城，与中国同事的合作，让我们获得了不同考古传统交流的经验。例如，中国专家非常积极地使用洛阳铲进行初步勘探，以确定墙体的大致边界。”
瓦列里·科尔琴科提及的红河古城，正是世界文化遗产——科拉斯纳亚·瑞希卡遗址。2018年，陕西考古研究院与吉尔吉斯国家科学院携手，深入这片楚河流域规模最大的古城遗址，重燃这段以“马”为纽带的文明对话。
陕西考古研究院中方领队史砚忻介绍道：“我们首次把这个考古勘探引入这个红河遗址，这个城市大约是在五到六世纪由粟特人始建，一直使用到十二到十三世纪。我们可以看到，墙体有喀喇汗时期的补筑的痕迹，也就是说这个城址曾是长时间地沿用、使用，这也见证了丝绸之路的繁荣。”
文明的融合，就像城墙上不同时代土层的叠加。史砚忻说这里出土的一尊造像碑，材质是当地的红砂岩、采用中国造像风格、飘动的衣褶却带有希腊犍陀罗艺术元素。当不同文明在同一件文物上相遇，丝路“和而不同”的密码就此揭开。
西北大学中亚考古队队长、丝绸之路考古合作研究中心首席科学家王建新强调：“一带一路建设的重要基础就是民心相通，而我们的考古工作就是促进民心相通，促进人们交流合作，促进人们互相了解和理解。”
考古，不是冰冷的挖掘，是拨开时光尘埃，倾听文明共鸣的心跳。它让我们相信，文明的光辉，因彼此交融而愈加璀璨。
今天，吉尔吉斯匠人依然在用纹饰书写史诗，他们将回纹绣进毡毯，让牡丹开在银饰。
文明如镜，照见来路，也照亮归途。
图①为瓦列里·科尔琴科（右）和史砚忻交流考古技术。
图②为唐代瑞兽羽人葡萄纹铜镜。
图③为阿里马赫山天马岩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