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是散文,玉米是诗。
关中大地的小麦,一片一片的,是关中农民书写在大地上的散文;关中大地的玉米,一行一行的,是关中农民书写在大地上的诗。
农民额头的汗水,“噗”的一声,滴在黄土里。玉米种子一个清醒,揉揉眼睛,蓄力慢慢挣裂身外的皮膜,然后“嘣”的一声,钻出一个绿芽来。于是,一滴汗水,一个绿芽;一滴汗水,又一个绿芽……滴滴汗水以后,一个个像绿色音符的绿芽,“嘣、嘣、嘣”地钻出地面,一行行,书写在身下厚厚的黄土地上。
玉米出芽的时候,就是卷起来的一页诗。玉米芽先把自己卷起来,卷成一根绿轴,拧成一个萌芽,旋转着顶出地面。顶出地面了,第一片叶片就探开一角,就着早上的露水,润润喉咙,吟诵出第一个音节。
第一片诗页未及展开,第二片诗页便紧随其后,接着是第三页、第四页……四片叶子展开了,玉米苗出齐了胳膊腿儿。两场雨一过,苗儿就直看成列,横看成行。新一代的玉米诗篇,开始在关中大地上,牵着风儿的手,平平仄仄地吟唱起来。
玉米的诗是高度凝练的,不像小麦的慵懒。从下种到收获,玉米依赖土地的时间仅仅90多天。
玉米从入土的那一刻起,就憋足了劲,奔跑着踏上了自己生命的征程。它一迸芽就十分有力,它一伸腰就大展拳脚。喜阳光的它,见了阳光就笑;爱雨水的它,逢到雨水就乐。有了充足的阳光和雨水,玉米苗就挺着摇着、摇着拔着,蹭蹭蹭地蹿个儿。
见风就长的玉米,喜在了老农的眼角上。玉米是勤庄稼,农人是勤农人。勤庄稼遇上了勤农人,一天一个样儿。间苗、除草、施肥、中耕……玉米伸着长长的绿叶,拉扯着农人的衣袖;农人用锄杆和一条条叶子握手,与一根根株秆拥抱。燠热的玉米垄间,农人用锄、拉、推、送、左右交换的中耕方式,调整着玉米株距的标点,搭配着玉米高矮的修辞。
伏天,玉米的生长甚为关键。在伏旱已久的一个晚上,当老农用铁锨引来的一渠清水,静悄悄地扑进玉米地时,能听到日晒发烫的土壤里,玉米们焦渴吸水的“吱吱”声。
5天一小旱、10天一大旱的伏天,连日骄阳的一个午后,南山的乌云探出头,翻滚着扑向太阳,娃娃们的歌谣就唱开了:“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着鼓来了……”刹那间,光线阴暗,天地间一片混沌。地上的草叶随着风跑,公鸡的羽毛被风吹翻。“咔嚓”一声乌云裂开,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地面腾起一阵烟雾。玉米们绿叶舞动,身姿摇曳随风起伏。耳畔传过来的,是一阵急似一阵的“欻、欻、歘”的雨声。
好雨啊,值钱无比的及时雨!农人们奔跑着跳进屋檐下,撩起衣角抹去脸上的雨水,喘息着手拄锄头,瞭望着望不透的雨幕,心里盼着这雨能下得再大一些、再久一些。隔天清晨,农人蹲在地头,咂着烟嘴,熨帖地倾听喝饱雨水的田地里,玉米秆“咯锃、咯锃”的拔节声。
玉米是农民的宝。那些年,农民们的肠胃,是靠玉米填饱的。农民们不惜把自己的汗水,浇在维持自身性命的玉米上。上世纪50年代关中有一部眉户剧《粮食》,其中的戏词唱道:“睡半夜,起鸡叫,庄稼本是汗水浇。一苗一苗都浇到,一颗一颗赛玛瑙。”农民们爱庄稼,更多地投射到他们爱玉米上。谁家的庄稼好不好,看一眼他家的玉米就知道。水足肥饱的玉米,叶子就格外宽,颜色格外绿,株秆格外壮实高大。而玉米们也知恩图报,粗壮的腰身上,都别着一个个大大的“牛犄角”状的玉米棒。有意外惊喜的,还带着自家的“小兄弟”。
金色的十月,当一串串玉米柱挂起,一个个“牛犄角”状的玉米棒放射性外指,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时,农民们把自己嘴里的牙,也笑列成“牛犄角”上的玉米粒。
收获的季节,农家院子里,金黄的玉米,火红的辣椒,衬着高处湛蓝的天空,配着头顶棉花般的云朵。此刻,玉米成了农家院里辉煌的主角。一颗一颗的玉米粒,是农人汗水的玛瑙,也是农人诗句的珠玑。
如果要为农民选择一个形象展示的LOGO,我选择玉米,一穗被农民搂在怀里的金黄色的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