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秋叶当花看。万叶盛开的时节,我必须到花树下奢侈地走一个长途。
万叶盛开之前,恰好有一场秋雨,将那叶上的积尘冲洗干净。洗礼过后,叶子们就开始泼洒颜料了。
作家木心管万叶盛开的树叫“疯树”。它们将藏了一春一夏的颜料悉数倾洒,确乎够疯的。
今年我选择了从右安门沿护城河北岸一路向西。先看到了几棵白蜡树。这大概是北京入秋后第一个发出“黄色尖叫”的树了吧?它们黄得早,黄得透,我家小区里也有几棵,早就完成了“泼金使命”,裸了身子,静待冬雪了;护城河畔的白蜡树却是慢性子,尚处在竞相抛掷风致叶片的时节。一丝儿风也没有,天蓝得欲要染蓝你的肌肤,就在这蓝天之下,碧水之侧,白蜡树一枚枚朝我发射“软黄飞镖”,我稳稳地接住了一枚,又将它还与流水。
接下来闯进我眼帘的是玉兰树。我敢肯定,这里比肩而立的两棵树,东为白玉兰,西为紫玉兰,因为我手机里存有它们春日里的开花档案。此刻,它们长圆形的叶子呈现一种肉眼可见的倦黄色。我在心里跟它们说:春天开花时,你颜值排过第一了,此刻就别再跟枫树、银杏、黄栌它们争了,植物界不必那么卷吧。
看到槐树一把把抛扔它的小铜钱,你半点都不会悲秋,非但不会悲秋,还会莫名雀跃起来。槐树叶子那么薄、那么小,根本不背“名叶”的负累,像个小童般在那里欢天喜地地撒花,撒了你满身满脸,恨不得拢一把叶子回掷它,与它欢闹起来。
河南岸的几棵银杏在“勾”我了,仿佛在说:过来呀!此岸风景尤佳!我真想泅水过去,但我心里明白,快到大观园了,那里堪称“银杏集散地”,我才不会轻易舍弃呢。
远远就看见大观园门前那两排惹眼的银杏树了。不知为何,这两排树每年都深慰人心——别家的银杏叶,美色仅挥洒到六七分,就赌气脱谢了,问它为啥,也不理人;大观园前的银杏树从不耍性子,像薛宝钗一样情绪稳定!它们佩着万枚金箔,不动声色地陪你直到深秋。
虽说近年年年来会晤这些银杏,但今年见到盛装的它们,依然吃惊不小。我家诗人说,他想到一片金黄的银杏叶里面“坐一坐”,“默默地在其间待上炫目的那么一小会儿”——多么微贱的要求啊!我却比他跋扈得多,我要被万叶盛开的银杏宠着,接通它黄澄澄的血脉,与它们合奏秋的华美乐章!
一叶叶端详蓝天下那些不轻易飞走的黄蝴蝶,不由想到一种名贵的玉——“黄沁”。这是谁,冒失打翻了一匣匣黄沁,让我这清贫书生,登时变身首富?
走完一程万叶盛开的路,我的心,卸掉了太多负累。空,端的是空了,却空得富丽,空得丰赡。我知道下一程路该怎样走了。
——素履之往,无非逐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