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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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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运丹泉(上)

日期: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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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2版: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我们常说一句成语“气运丹田”,这是指练武。当我们走进广西南丹县的丹泉酒厂,感觉应该有一句新成语诞生——“气运丹泉”。

  南丹的气运,从何而来呢?这山川朦朦胧胧,远如幻梦。过去,我听说南丹的地下埋着朱砂。老辈人说,那是古时候的仙人在炼丹。日子久了,竟成了精,那些暗红的碎末,在太阳底下闪着诡秘的光。白裤瑶民捡了来,研成粉,画在女人的裙摆上,画在男人的绑腿上,也画在祭祀用的牛皮鼓面上。那红色艳得像是从布料上滴落下来。铜鼓是寨子里的魂。寨老盘腿坐在最高的鼓架上,手里捧着个陶碗。碗里盛的是朱砂调的米酒,红得像血。他每念一段祷词,就抿一口酒,酒渍顺着花白胡子往下淌,在白衣襟上开出碎梅花。鼓声越来越急,女人们的银项圈哗啦啦响成一片,有个后生突然甩了鼓槌,跳起舞来,白裤子上沾满了黄土。我蹲在磨盘边上,看几个孩童用朱砂在鼓面上画鸟。铜鼓声声,寨老手里的碗早已见底,他们忽然把碗倒扣在最大的铜鼓上,“咚”的一声闷响,惊飞了晒场边上的麻雀。人们说,这是让鼓也尝尝朱砂的滋味。我想,也许是朱砂和铜鼓唤醒了丹泉美酒。

  丹泉酒入了喉,是要说话的。起初只在舌尖上打转,像南丹山间的晨雾,轻悄悄地润。待滑到喉头,忽地腾起一股热气,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里钻。这时人才晓得,喝的不是酒,是洞中藏了多年的日月精华。我想,丹泉酒最大的特色还是“洞藏”。南丹山多洞,洞多奇。丹泉人偏选了最幽深的一个洞,藏他们的酒。这洞不同寻常,走进去,水珠从钟乳石尖上往下滴,像计时器。酒坛列阵而立,陶土的身子沉默着,内里却在翻天覆地地变化。南丹的山是蹲着的。它们蹲得久了,腿脚便生出青苔,脊背上蹿起杂树,远远望去,像打盹的老牛。山与山之间夹着的地,窄得可怜,却偏偏能长出糯高粱和糯稻米。稻米蒸出的饭,甜香,酿出的酒,绵柔。所以,实践证明,丹泉人最懂洞的好。酒这东西,三分靠酿,七分靠养。酿是人的本事,养却是洞的功德。那“洞天酒海”藏在山腹里,黑黢黢的洞口像老酒的喉咙,一呼一吸都是天地间的机密。洞壁渗着水珠,千年滴一回,偏巧落在酒坛上,“叮”的一声,惊醒了坛中沉睡的魂魄。恒温十八摄氏度,是地母的体温;湿度绵绵,恰似春分的呼吸。最妙是那风,不知从哪个石缝钻进来,带着远古的菌子味儿,在酒坛间游走。酒分子被这风抚摸着,渐渐褪了火气,生出绵长的筋骨。守洞人说,半夜把耳朵贴在坛上,能听见酒液翻身的声音,那是新酒在学老酒的做派。

  洞深处有坛“镇山之宝”,据说是用明代秘方酿的。每年重阳启封一次,取酒的铜勺要过七道泉水洗。所以,洞中藏酒的规矩大。新酒入洞要祭山神,酒坛不能擦太净,须留些前辈酒的挂壁,如同老窖的泥,藏着薪火相传的密语。“洞天酒海”八公里的支洞,坛子挨着坛子,密密匝匝,像等待轮回的兵马俑。最老的几坛已生出酒石,晶莹如舍利。

  酒坛各有各的脾气。三年封藏,拍开泥封能听见气泡的窃语;十年沉淀,倒出来是一条黏稠的光阴;那批二十年陈酿,坛身上结满晶盐,像是洞神赐的勋章。丹泉人祭洞的仪式颇为简单。三炷香,一盘白切鸡,酒师对着黑暗作个揖。但那些酒坛分明在享用供奉,因为第二天开坛时,酒液总会格外醇厚。据说有一次,山洪冲垮了进洞的路,三个月后人们进去,发现最靠洞口的那排酒坛,个个涨破了肚皮,原来酒也懂得舍身护主的道理。溶洞深处有个天然形成的酒池,倒进新酒,不出半年就染上洞的性格。我见过工人用竹筒舀酒,那酒液拉出的丝,在火把照耀下像一条条金线。这池子像洞的胃,再烈的酒进去走一遭,出来时都带绵柔的性子。

  我们忽然明白丹泉酒的好,原是酒要洞藏三年以上,因了这洞的吞吐——它把山的魂、水的魄、时间的髓,都化在酒里了。城里人喝的是酒,南丹人饮的,却是整个喀斯特地貌的呼吸。最妙的是黄昏时分,游客散尽,老狗卧在门槛上打哈欠。山影慢慢爬过晾晒场,把酒坛的影子拉得老长。这时若往溶洞方向望,能看见泉眼折射的最后一缕夕照,像地底下点了盏灯,照亮了人心。

  有人说,丹泉人把钱砸进了山里,搞文旅的融合。南丹的山民要挪窝了。老屋拆的时候,梁上燕子窝掉下来,碎成三瓣。王老汉蹲在石磨边抽烟,看推土机把土墙推成波浪。他媳妇把腌酸菜的坛子装进纸箱,坛底还沾着祖屋地皮的泥。孙子举着手机满院跑,说要拍下老墙最后的样子,镜头却总对着自己的笑脸。新村起在景区边上,青瓦白墙,像排崭新的牙齿。旅游大巴来了,游人如织,红帽子、花丝巾、自拍杆,吵吵嚷嚷涌进寨门。村民安排在铜鼓展演队,配合着音响节奏敲鼓,还得对阳光笑。村口支起一长溜摊位。李家媳妇卖绣片,花样是从抖音上学来的;张家后生烤香猪,刷的是网购的烧烤酱。最热闹是丹泉酒的品鉴台,穿蓝布衫的姑娘把酒盏排成北斗七星。演出十天的村民,拖出藏着的陶罐,抿一口家酿的土酒——比丹泉酒烈,但卖不上价。

  游客们来了,先去看溶洞。那洞口像一张豁牙的嘴,往外吐着凉气。导游的小旗一晃,人群便鱼贯而入。走到深处,能听见地下的水声,俯身看时,石缝里果然淌着泉,清得能照见人脸。如果掬一捧喝,果然清冽回甘。游客中心挂着大照片,白裤瑶民笑吟吟地捧着酒坛。王老汉每次路过都加快脚步,他总觉得照片里那人的白裤子上,还沾着老屋墙根的黄泥。我感觉,游客还是对“洞藏”好奇,那山原本就灵性,藏着洞,洞里卧着酒。“洞天酒海”的名号响了。旅游大巴,一车车往里送人,红帽子挤着花丝巾,把洞里的幽静踩得稀碎。众人围上去拍照,闪光灯惊得石壁上的水珠都不敢往下滴。南丹的温泉本是野的,石头缝里渗出来,白裤瑶的女人蹲在潭边洗衣裳。现在砌了池子,铺了瓷砖,水里掺了香精,游客泡着泡着,竟泡出一身化工味的滑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