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无声，仿若时间的容器，回荡历史深处的细语。千年前，这枚圆形方孔钱自中国启程，却沉睡在乌兹别克斯坦的黄土中，由一位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中亚墓主人用心珍藏，成为跨越时空的文明记忆。
古钱币上的中国宇宙观
在天津火车站刚下车，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中亚考古队队长刘涛便匆匆上了出租车，旅途的劳顿难掩他的兴奋。他迫不及待地与我们分享考古队在乌兹别克斯坦的重大发现：“这就是我们去年在乌兹别克斯坦发掘出土的圆形方孔钱。当时有绳线绑缚的痕迹，我们清理了以后，能看出来钱币上有明显的钱文——非常清楚的‘五铢’两个字。”
刘涛去年和团队意外发现了这枚来自中国的古钱币，引发了他对钱币流通与文明传播新一轮的追问。回国述职期间，他专程来到中国天津博物馆，沿着钱币的纹理寻觅千年流通的轨迹。在天津博物馆的展示厅内，他细细端详着一枚枚藏品：“一个半两钱，一个五铢钱，一个开元通宝，一个崇宁通宝。”
天津博物馆从最早的贝币、刀币，到近代天津机器局、北洋造币总厂铸造的机制币，汇聚成一部立体而厚重的中国货币史。而刘涛此行的重点，正是其中贯穿古今、流通东西、形制独特的历代圆形方孔钱。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气吞六合，统一华夏，作出了一个深远的决策：以秦国半两钱统一全国币制。从此，钱币之上出现了浩瀚苍穹与广袤大地的中国宇宙观。
刘涛说：“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天圆地方’的这么一个认识，而且钱，又是统治者、国家颁布的法定货币。在这个钱上，‘天地人’三才一统。圆形方孔钱的形态，一直到晚清都成了中国文化一个非常重要的符号，并随着丝绸之路上文化交流、人群迁移的频繁和加强，逐渐地走出了我们中国。”
塔什干见证丝路荣光
在乌兹别克斯坦的塔什干，阿姆河与锡尔河奔流不息，灌溉绿洲，也孕育文明。它是中亚的心脏，更是古丝绸之路上最繁忙的驿站之一，西望波斯、南通印度、东接中国，三大古老文明在这里交汇碰撞。东西方的脚步踏过昨日的城邦，也进入今日的市集。财富在这里流动，文明在这里汇聚，一次次被接纳、焕新，然后走向更远的世界。
2012年，刘涛与考古团队循着丝路足迹，开启境外考古。多年的经验，早已让他习惯在尘土中与历史不期而遇，但这枚圆形方孔钱在乌兹别克斯坦的出现，依旧令他动容。他激动地表示：“中国人在国外亲手发现我们中国原产的文物，无疑是激动和兴奋的。考虑到钱币上还有毛线绳编缀的痕迹，我们推测其可能是被作为装饰品而使用的，这已经超越了它的货币流通的价值，反映出了使用者对这枚钱币背后所代表的中华文化的高度认可。”
此刻，在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作为刘涛的乌方考古搭档，71岁的阿穆尔丁——乌兹别克斯坦科学院考古所前所长、享誉中亚的考古学家，正领衔进行撒马尔罕古城阿弗拉西阿卜遗址的新一轮发掘。从公元前六世纪起，这座古城便承载着中亚古代文明的璀璨荣光。它的缔造者之一粟特人，堪称丝路贸易的黄金商队，他们以敏锐的商业嗅觉，将东方的丝绸、瓷器与西方的宝石、玻璃器皿往来贸易。在粟特人构建的欧亚贸易网络中，撒马尔罕成为重要枢纽。
阿穆尔丁说：“起源于中国的伟大的丝绸之路，途经亚洲诸国，一直延伸至阿拉伯地区和欧洲，具有极其重要的历史意义。粟特人在这条路上发挥着极其活跃的作用。中国和粟特的贸易还有文化交流在唐朝达到顶峰。”
正是在这条商贸交融的古道上，圆形方孔钱因应流通之需，自中原发轫，渐次辐射四方，成为跨地域经贸互动的见证。
硬通货的底气与实力
公元621年，唐高祖李渊铸“开元通宝”，废弃因常年战乱和政权割据导致的大小参差、计量混乱、名不副实的重量钱币。从此，货币从以重量标识改为纯粹符号。开元通宝的形制、重量统一，便于计算和流通，无需称重，降低交易成本，推动了商业贸易的发展，更体现着统治者开创新纪元的壮志豪情。开元通宝如同大唐的一张名片，带着帝国雄厚的底气与实力，随商队踏上通往世界的旅程，成为丝绸之路上贸易交流的硬通货。
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考古研究所高级研究员阿塔霍贾耶夫·安瓦尔·哈希莫维奇解释道：“货币的稳定性对贸易发展至关重要，那个时代中亚没有统一的货币体系，直到遇到稳定且平衡的中国货币体系——其中金属含量固定，可以实现国家标准化的货币生产。”
对于依靠商业立身的粟特人来说，货币不仅是交换工具，更是能否融入一个更大贸易体系的“入场券”。自公元7世纪起，康国、安国、米国等昭武九姓城邦，开始大量仿铸圆形方孔钱，突厥人的突骑施汗国亦步其后。
中国西北大学区域国别学院副院长席会东分析道：“这些地区本来以金银的打制式货币作为他们主要的流通货币。我们这种非贵金属的货币能够在域外流行、仿造，本身即是中国国力的一种表现。因为不管谁使用它，都能和拥有庞大市场的中国做生意。”
在阿弗拉西阿卜博物馆，当地铸造的圆形方孔钱与天津博物馆中唐代开元通宝跨越万里，遥相呼应。微观镜头下，这些钱币也铭刻上了当时粟特城邦国王之名——西希庇尔、塔尔洪、古雷克。这些看似单薄的钱币，仿造的不只是外形，更是对中原秩序的一种认同。
博物馆中大使厅壁画如千年时光切片，一幅幅穿越一千三百年的壁画，记录着康国国王接见各国使节的情景。左侧武则天端午泛舟、粽香引鲤，右刻高宗猎豹驰骋，尽显盛唐威仪，让东来紫气与西去驼铃在斑驳颜料间永恒共振，成就文明互鉴的史诗。
文明谱系需要东方视角
在乌兹别克斯坦的契纳尔特佩遗址，由西北大学中亚考古队丝绸之路考古合作研究中心王建新教授带领的团队，正在发掘一座两千多年前的古城。十余年前，为追寻月氏人迁徙之谜，他们从河西走廊奔赴中亚，与当地携手开启联合考古，打破了月氏人缔造贵霜帝国的观点。尘封的文明正逐层苏醒。
王建新说：“通过研究，我们发现古代月氏人和古代贵霜人不是一群人，分布地域不一样，经济方式不一样，埋葬方式不一样，宗教信仰也不一样。丝绸之路研究必须要加上东方视角。我们有三千多年历史文献的支撑，再加上我们田野考古获取的第一手资料，这样对丝绸之路的认识才能是完整的、全面的、准确的。”
十余载寒暑，中乌联合考古队孜孜求索，通过对钱币、器物的探究与城址发掘，完整书写了苏尔汉河流域跨越两千多年的文明发展谱系。
距考古现场一千公里外的希瓦古城，在中乌两国专家的匠心修复下，遵循“修旧如旧”的理念，让这座曾经斑驳倾颓的丝路明珠，重新焕发出昔日的璀璨光华。乌兹别克斯坦，这片被东西方文明润养的土地，连接起了古丝绸之路的辉煌与当下两国合作的新篇章。
乌兹别克斯坦国家历史博物馆馆长伊斯玛伊洛娃表示：“这条丝绸之路，连接东西方国家，连接贸易、国际交流、文化交流。我们和中国从古代一直友好相处，‘一带一路’倡议下，我们之间的合作和友谊持续推进。”
作为考古人，刘涛不断探寻着圆形方孔钱背后的文明脉络，他也将重新启程，踏上联合考古的新征途。
而阿穆尔丁这位七旬老者，依旧在层积的沙土中，勾勒历史的年轮，拼接丝路商队的鲜活轮廓。
循着天圆地方的古钱币，沿着丝绸之路的故事，中国与乌兹别克斯坦，相遇文明，美美与共。驼铃未远，华章再续。
图①“开元通宝”
图②乌兹别克斯坦科学院考古所前所长阿穆尔丁。
图③西北大学中亚考古队丝绸之路考古合作研究中心王建新教授。
图④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中亚考古队队长刘涛（左）在天津博物馆。
图⑤阿弗拉西阿卜博物馆大使厅壁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