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去西递之前,以为西递是一幅画;去了西递,原来,西递是一本“书”。
西递宏村,习惯被连在一起叫,我以前有一种错觉,以为这是宏村的全称。三年前去宏村,才知道西递是另一个村,与宏村同属皖南的古村落。宏村是“中国画里的乡村”,月塘边多是美术学院写生的学生。那么,西递是什么呢?接待我的客栈老板娘说:“如果宏村是一幅画,西递就是一本书。”
书,自然比画厚重。一进村,迎面就是高大的“胡文光牌坊”。胡文光是西递胡姓家族的荣耀,为官政绩卓著,嘉靖皇帝钦命敕建石坊。牌坊造型庄重、典雅,石刻技艺出众,堪称明代徽派石坊的经典。村里原有十三座牌坊,只幸存了这一座。如果西递是一本书,这牌坊就应是卷首了。
老板娘的家,也是明代的老房子,祖宗留下来的。房子所处村南的开阔地,西溪、通村的路径,从这里拐了个弯,房前有桃花、石桥、大片的油菜花。与油菜花地相接的,是低矮的山峦。她说:“半山腰有观景台,可以看到村子的全貌。”我踏着松软的田埂爬上半山腰,从简易的观景台俯视,古村一览无余。对面群山连绵起伏,像海的波浪,波浪伏低处,白墙黑瓦的古建筑群鳞次栉比、错落有致。云雾在最高峰的山腰一抹,遮住了山体,那峰顶便呈悬浮状,乍一看,像是一朵飘浮的乌云。这景象,美妙绝伦,当之无愧就是这本书的封面了。
古宅桃李园,是清代徽商胡元熙的旧居,留有“桃花源里人家”的石刻横额。老板娘说:“我们村周围都是山,很闭塞,要不是后来修了公路,出去一趟不容易。”也正是因这闭塞,西递数百年来避免了战乱侵袭,村落的原始形态保存完好。这也是幸事。所以说,这本书除了时光的旧,并无毁坏的痕迹。
到西递旅行,主题是欣赏老房子。每一栋古宅,都像是一个书页,或者一个章节。近二百幢古宅,布局工整,结构灵巧,装饰华美,营造精湛,砖、木、石雕点缀其间,堪称徽派古民居建筑的艺术典范。每一个章节,都有一个儒雅的名字——西园、桃李园、惇仁堂、履福堂、瑞玉庭、大夫第,还有青云轩、枕石小筑……所以,西递这本书,首先是一部精美的建筑图册。
赏画是视觉的盛宴,读书是心灵的大餐。这么厚的一本书,要读完它,不但要熬夜,还得鸡鸣即起。所以,很晚了,我仍在村巷中徜徉;天刚蒙蒙亮,便顶着细雨,走在光滑的青石板路上。中间只隔了几个小时的睡眠,梦中亦一直在回味。
这书里还有诗意。西园的后园,门额石雕刻着“井花香处”四个字,其实,那里是厨房和水井,做饭的地方,怎么就想出了这么诗意的名字呢!那么菜园呢?也题有匾额——“种春圃”,不说种菜,而是种春,足见主人的品味。这书里也有哲理。大夫第的正屋旁侧的隙地,主人建了一座临街阁楼,俗称“小姐绣楼”,绣楼飞檐翘角,玲珑典雅。最吸引人的,也是一块匾额——“作退一步想”。原来,绣楼底下的小门户,比正屋墙体缩进一大步,配上这匾额,语意双关,耐人寻味。我傍晚经过,导游正对游人讲解,我驻足聆听,次日清晨,又偶然经过,便再次停下来,一个人,默默不语,“作退一步想”。这书里更有文化。楹联是古宅一绝,家家都有,这不是装饰,而是各家的“座右铭”。印象最深的,是惇仁堂的“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寓意深刻,气度不凡,我颇为喜欢。惇仁堂是胡氏二十四世祖胡贯三之父胡应海晚年居住的地方,现在住着的,是胡贯三嫡系三十世儿孙。一座古宅传了这么多代,依然生生不息,靠的什么?我懂了,无非是“积善”“读书”。
这书里还有什么呢?当然不能像我这样简单归类。对这本书的解读,我最欣赏这句话:“西递是中国古代和现代历史的衔接点。”几百年的文化积淀,一天一夜的阅读,只是浮光掠影。要想真正读透,只有在这里住下去,做一个“桃花源里人”。只是,对于我,对于每一个现代人,都太奢侈了。
旅人终将回归,但我舍不得离开西递;就像夜静更深,我舍不得合上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