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回北大荒,直奔大兴岛二队。我离开那里整整三十年了。从北京过哈尔滨和佳木斯,进富锦县和建三江镇,再过七星河,向西南18里,一路几千里,换了几趟火车,倒了几回汽车,才到达我们的二队。年轻到这里插队的时候,没有觉得远,这一次回去,才发现这样远,远得好像到了天边。
在二队,我先去了老王家。当年,我在猪号喂猪,老王是猪号班的班长。他是山东人,年轻时闯关东,来到北大荒。那一年冬天,一天半夜,呼啸的“大烟泡”吹开了猪栏的栅栏门,像大戏散场一样,猪群兴奋地狂奔四散。我们一起在风雪中追猪,我跌进深深的雪窝里,冻个半死。是老王背着我,让我躺在他家的热炕上。他老伴端来一洗脸盆的雪,用雪使劲儿地搓我的手、脚、腿和脸,才没让我冻坏。
老王不在家,家里只有他老伴一人。三十多年过去,没有想到,她老态龙钟得那样厉害,关键是她的眼睛几乎失明。我心里像被一只小手紧攥着,有些伤感,三十年了呀,光忙着自己的事情了,没有想到人会生病、变老,而且,会病得那样厉害,苍老得那样快。
我忙走上前去,告诉她:“大婶,我是肖复兴呀!”她听说是我,忙说:“听说你来咱大兴了!就惦记着你上家里来呢!”说着,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拉我走到她家窗子旁边。我看见靠窗的墙上,挂着一个镜框,是我小时候家里墙上挂的那种老镜框。镜框里装的都是家人的照片。那时候,很多人家的墙上,都会挂有这样的一个镜框,里面无一例外地陈列着全家人的各种照片:最大的一张是全家福,其余的是家人的小照片,像一圈花边似的围在四周。这样的镜框,几乎成了各家的标配,相当于一本家庭相册。即使有家人远行,只要镜框里存着他们的照片,便仿佛一家人始终团聚在一起。
她指着镜框,对我说:“你看看,这里还有你的照片呢!这两天,老王总在看你的照片,念叨着你要来!”
我凑近去看,看见一张当年我在猪号前拍的照片。当时借同学的相机,照的一张135胶卷的照片,照片很小,画面上我穿着带补丁的棉裤,戴着狗皮帽。开春季节,猪栏的栅栏门前,还有一片埋汰的积雪。三十多年了,这样小小的照片,居然还留在这个镜框里。青春时的岁月,老人家帮我凝固在这个镜框里,和他的家人在一起,一股热浪涌上心头。
我回过头来,对她说:“这么多年了,您还留着呢!”
“留着呢,当然留着。我现在眼睛不行了,看不见你了,你那时候的模样,还是真真的呢!”她说着,一直抬着头,紧紧地望着我。她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眼睛彻底浑浊了。但我看到她的瞳仁里却依然是那样的清澈,映着我的影子那么小,又那么真。
我想起了那年的风雪之夜,我躺在她家的火炕上。但那一年,我并没有注意墙上有这样一个镜框。不是粗心,是年轻时候忽略了好多值得注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