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被誉为“中国现代话剧的摇篮”,也是戏剧大师李叔同、张彭春、曹禺的故乡。曹禺名作《雷雨》第一次由职业剧团演出,是在1935年10月,由中国旅行剧团在天津新新影戏院呈现。但是,这并非《雷雨》在天津的第一次上演。1935年8月,在曹禺的指导下,一个名为孤松剧团的业余剧团率先在天津市立师范学校礼堂推出了这一名剧,与同年度南开新剧团演绎的《财狂》一起被誉为“1935年天津剧坛的两朵奇葩”,为天津的演艺文化绘就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孤松邂逅《雷雨》
20世纪30年代,天津话剧进入了繁荣时期。社会业余剧团和学生剧团数量不断增加,职业剧团也开始出现。据不完全统计,春草剧社、孤松剧团、鹦鹉剧团、青玲艺话团、天津职业剧团等进步剧团都是在这一时期成立的。他们演出了许多经典剧目,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反响。
其中,孤松剧团是由市立师范戏剧研究会演变而来,其间数次更名,最后因市立师范校友会地址设在北平香山一棵松,正式定名为孤松。创立伊始,团员约有10人,均为市立师范的教职员工、在读学生或校友。他们怀揣着对戏剧的热爱聚集在一起,利用工作学习之余的时间认真研读剧本、辛苦排练剧目,希望能为天津观众贡献出连台好戏,为天津的戏剧界增添几分生机与活力。
孤松剧团成员虽然不多,但他们从不缺热情,而且个个都有苦干的劲头。自成立以来,相继排演了《一对近视眼》《压迫》《一封粉红色的信》等剧目,在市师礼堂、青年会礼堂等地公演,稳扎稳打,踏踏实实,既在能力上得到了锻炼,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其中,1934年演出的《母归》尤为成功。据《大公报》刊载的《孤松公演记》一文记载,在演出完成后,“观众眼边挂着泪珠,迈了沉重的脚步,慢慢地往外走。老年人轻轻地叹息,少年人不说一句话”。从这生动的描述中我们就能看出,这场演出是多么动人心弦。
1934年,孤松剧团在天津已小有名气。但是他们并没有故步自封,而是沉淀下来认真分析剧团的不足之处,为日后更好地演出做准备。他们深知剧本内容与演出效果的重要关联,为此专门成立了剧本审查会。也是在这一年的7月,曹禺《雷雨》剧本发表于巴金、靳以所编的《文学季刊》第1卷第3期,如一声惊雷,震撼了戏剧界。
孤松剧团向来关注戏剧方面的新鲜事,自然不会错过《雷雨》。1934年,有人在聚会上拿来一册《文学季刊》,兴奋地向同伴推荐这个精彩的故事。从这一天起,剧团所有人都开始为它着迷。他们在聚会时、聊天中,不自觉地提起《雷雨》,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将它呈现在舞台上,又担心以孤松的实力难以驾驭这部名剧。虽想放弃,但《雷雨》这两个字却已深深印在他们的脑海里,令他们欲罢不能。
反复斟酌,再三探讨,孤松剧团还是鼓足勇气,决定将《雷雨》作为公演剧目。回忆起之前的挣扎,团长董心铭在公演之前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它是一个有着社会教育功能的剧本,它阐发着感化教育的意义,所以我们乐于牺牲精力,来完成这个含有伟大价值的稿本。”
1934年10月1日,孤松剧团正式通过《大公报》向外透露选定《雷雨》公演的消息。彼时,距离《雷雨》剧本发表仅仅三个月。
演出困难重重
《雷雨》剧本发表后,广受好评,但它被搬上舞台的过程却十分坎坷,这与其剧本内容密切相关。1935年,中国旅行剧团征得曹禺同意,计划在北平公演《雷雨》。然而,消息传出后,北平当局却以“宣传乱伦”不准公演。“中旅”再三请求,均被驳回,不得不暂时放弃。
“中旅”屡次受挫,孤松剧团是否知情,我们无从得知。选定《雷雨》作为公演剧目后,孤松剧团旋即开始紧锣密鼓地推进各项工作。他们通过种种关系联系到曹禺整理剧本,又邀请了南开中学四大导演之一的吕仰平担任导演一职,甚至还为剧团成员都安排了合适的角色。但因为天气、时间、人员等主客观原因,从1934年底到1935年春假之后,再到1935年夏天,公演时间一再推迟。
1935年暑假,《雷雨》的演出已是迫在眉睫。这群教育界的同仁也终于有时间聚在一起,再次重启排演。然而,困难接踵而至。天公不作美,连日屋外阴雨绵绵,屋内酷热难耐,对演职员状态和排练进度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原定饰演四凤一角的樱子女士病体未愈,需在北平修养三周,是继续等待还是更换演员,必须作出抉择。剧团原本多是演出独幕剧,面对这样一台即使删去序幕、尾声,依然“有着雷雨般激烈的情感”的四幕大戏,仅仅十余人的团队,如何兼顾表演与剧务工作,更是一个极大的挑战。所有这些问题,如巨石般压在孤松剧团的肩头,让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戏剧是含有重大的教育力量的”,这是孤松剧团全体成员共同的信仰。这个信仰支撑着他们战胜了公演路上的重重困难,在荆棘载途之上高歌前行。他们克服了暑热与阴雨的困扰,戏称每人每天所必需的一把扇子、一柄伞为“黄梅天气下最时尚的点缀”。当机立断调整了演员安排,大胆换用佗菩女士演绎四凤,即使需要重新磨合也在所不惜。竭诚邀请曹禺来到排练现场,为演员讲戏作指导,既丰富了演员对剧本内容的理解,也让他们在表演能力上有所精进。他们发扬苦干实干的风格,每一位团员都身兼多职,在人手捉襟见肘的情况下竭尽所能保障演出。实在无法克服的,他们只能积极向外寻求帮助。时任市立师范校长的时子周就给他们提供了场地、伙食、布景等方面的支持,图画教师苏吉亨也在他们的郑重请托之下承担了化妆师一职。
那时报纸的相关报道中,有个趣味盎然的小细节。《雷雨》的演职员表乍一看去,足有几十人,显得规模极大。实际上绝大部分成员却是既做幕后工作,又化名做演员。例如,孙坚白既承担布景、道具、效果方面的工作,又化名陈迹饰演剧中重要人物鲁贵一角。饰演他妻子鲁侍萍的李琳,是同时承担提示工作的华静珊。周朴园、周繁漪、周萍、周冲、鲁大海等角色的演员也都化名负责后台、灯光、宣传等工作。从这里我们就能看出孤松剧团的全力以赴。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次,《雷雨》没有失约。
《雷雨》倾泻而下
1935年8月,天津报媒开始频繁刊载文章,为即将公演的《雷雨》造势。这些文章对孤松剧团和《雷雨》多有褒奖之意,夸奖孤松剧团“虽然公演的次数不很多,可是每次的成绩都是出乎意料的”,盛赞《雷雨》“穿插紧凑、立意伟大,为近年来文坛的杰作”,强调它“曾在东京上演,博得日本文艺界话剧界的极大注意”,吊足了读者的胃口,也营造了浓厚的赞美氛围。
8月17日、18日,在一众人等的殷切期盼下,《雷雨》如期公演。这次演出时长足有六七个钟头,票价分为两档,甲种五角,乙种三角,较孤松剧团以前公演剧目高出近一倍的价格,但依然反响热烈,一时成为天津戏剧界热议的焦点。
公演当天,《益世报》(天津)《庸报》等都开辟专号、专栏,刊载《导演的话》《关于化妆的几句话》等演职员文章,配以剧情介绍、精彩剧照及演职员表等,帮助读者了解演出背景及情况,吸引他们走入剧场。之后的整个8月,这场演出在天津掀起的浪潮都未消退。剧坛诸公纷纷挥动如椽之笔,从演出准备、演出效果、演出意义等方面锐评《雷雨》。
总而言之,对此次公演的评价以肯定为主。孙坚白(化名陈迹)饰演的鲁贵博得了观众和专业人士的广泛认可。有人评价他把剧中人的性格看得非常透彻,表演出来恰合身份,在服装、语调、驼背、表情以及走路的碎步式,有着惟妙惟肖的模仿。饰演侍萍的华静珊(李琳)也收获了不少好评,认为“她能把握了侍萍的灵魂,把侍萍种种悲哀、种种意欲都做得很好”。临时上阵的佗菩也得到表扬,有人称她在第三幕中差不多成为活动的中心,她的颓丧、烦躁以及呐喊与挣扎,都非常深刻动人。制造的雷声、闪电、雨丝等据说也非常逼真,署名霞漪的评论特别提到:第二天演出时,台下有些老太太以为真下雨了,后悔没有带伞来。
当然,《雷雨》的演出也并非完美,在表情、舞台装饰、服务等方面均存在缺憾,如台幕拉放不灵、布景时间过长、台下有观众大声说话扰乱演出等。对此,剧评人往往是比较宽容的,认为孤松剧团以全副的力量,来尝试这繁重的剧本,这种精神是值得特别推崇的,希望他们在下次公演中能够对这些小瑕疵加以修正和克服。
孤松剧团的这场演出不仅在天津产生了轰动效应,对中国话剧的发展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有研究者称其为“《雷雨》在国内较正式的首演”。同时,数度受挫的中国旅行剧团也由此得到信心,认为在文化气氛相对宽松的天津,公演《雷雨》是有可能的。他们旋即赶排《雷雨》,同年10月12日在新新戏院首演,几乎场场爆满,好评如潮。
回首90年前天津剧坛的这桩往事,缅怀艺苑先贤的探索之路,雷声依然震撼,雨水依旧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