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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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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想要的归宿

日期: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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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9版: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多年前的一个秋日,我曾专程前往上海鲁迅公园——原来的虹口公园,拜谒先生的墓地。踏进公园大门,一股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晨练的人们在空地上打着太极,羽毛球在空中划出轻盈的弧线;树荫下,退休的老人们围坐对弈,时不时传来清脆的落子声;孩童们追逐嬉戏的笑语回荡在林间小径。这热闹的场景,与我想象中庄严肃穆的名人纪念地相去甚远。

  作家迟子建在《也是冬天,也是春天——怀念鲁迅先生》一文中,记述自己于2017年访鲁迅墓的所见所感,跟我颇为相近:“鲁迅墓前并不安静,左右两侧的石杆花廊下,一侧是两个男人在练习格斗,互为拳脚;另一侧是三位大妈,在热聊什么。”迟子建感慨道:“我想鲁迅被葬在这闹市的园子中,纵有绿树青草点缀,春花秋月相映,风雨雷电做永恒的日历,但终归少了一个人去后最该享有的宁静清寂,所以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安息了。”

  近日重读先生的七条遗嘱,却忽有所悟,也许,这样的情景,正符合先生的期待。那篇写于1936年9月的《死》中,先生以特有的犀利与透彻留下嘱托:“二、赶快收殓,埋掉,拉倒。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四、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

  这些文字如闪电般照亮了我的迷思。鲁迅在《墓碣文》中曾写道:“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这种超脱于身后名利的境界,与传统文化中对“青史留名”的执着形成鲜明对比。试想,如果先生知道后人因他的墓地而拘谨不安,不能自在享受绿树青草、春花秋月,必定会紧锁眉头,认为这违背了他的本意。

  公园里人们自在地锻炼,闲聊,恰是对“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这一遗嘱最生动的践行。鲁迅始终关注的是活人的世界,是民族的新生。他在《呐喊》自序中坦言:“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这种清醒的自我认知,决定了他对身后事的态度——决不要成为压在后人肩上的重负。

  传统的纪念方式,如保持安静,本身也代表着一种敬意,但对于鲁迅这样一位特立独行的思想家,或许有另一种更契合其精神的纪念方式。鲁迅一生反对虚文缛节,痛恨“做戏的虚无党”,呼吁人们关注现实,自立自强。公园里人们“管自己的生活”的生机勃勃的景象,恰恰是鲁迅所期望的“新生活”的缩影。因此,这种“视若无睹”的平常心,或许才是对这位“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战士最崇高的致敬:他已成为人民生活中一个自然的存在,而非一个被隔离供奉的符号。

  记得当年离开公园时,夕阳正好。墓前的空地上,一群孩子正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欢笑声在暮色中回荡。如今想来,如果先生地下有知,定会嘴角泛起一丝难得的微笑。这种“不安宁”的安息,或许正是他最想要的归宿——不是被隔离在寂静中接受膜拜,而是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真实生活。

  最好的纪念,有时恰恰是“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