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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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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斯丽之囚

日期: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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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8版: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毛姆的小说《信》,塑造了一个娇弱美丽的女性形象:“三十刚刚出头,体质娇弱,身材不高不矮,与其说是漂亮,不如说是优雅更合适。她的手腕和脚踝异常纤细,她极其瘦弱,透过她手上白皙的皮肤,骨头都隐约可见,而且蓝色的血管非常突出,历历在目。她面色苍白,略显菜色,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她从不刻意修饰打扮自己,只是仔细地梳理头发,保持整洁得体的仪表;性情则文静可爱,毫不装腔作势,还略有些羞涩矜持。

  这位沉静优雅的女子名叫莱斯丽,是位富有的橡胶种植园主的太太。丈夫忙于工作,她需要自己打发大把的寂寞时光。她遇见了一位年轻英俊的男子,接下来的故事,读者不难想象。

  如果只是一段婚外的激情,小说难免陷入套路甚至狗血式的剧情。毛姆的小说吸引我的是,这位女子即使在遭遇人生巨大变故之后,依然能保持她的镇静自若。她因情变而入狱,等待法庭的审判,在此期间,她花大量时间阅读,尽一切可能锻炼身体,把绣制枕套的花边作为消磨漫长闲暇时光的娱乐。此前她在自己宽敞舒适、有凉台和花园的家中,想必也是这样安排每天生活的。

  我所好奇的是,她花大量时间阅读的是什么书?有没有可能是浪漫的爱情小说——使堂吉诃德、包法利夫人耽溺于不切实际的幻想的那类小说?她在绣制枕套花边时,是否也在用纷飞的思绪为自己编织浪漫绚丽的人生图景?她沉静如水的外表下,燃烧着不为人知的热情;那个旁人眼里安适的家和可靠的丈夫,在她的浪漫遐想里,也不过是一座“监狱”罢了。她早就学会了以阅读与编织——两者都是某种无中生有的“造梦”——来应对甚至反抗这座“牢狱”。有意思的是,她的丈夫外表笨重甚至有些粗俗,内心却善良真诚,也颇近于福楼拜笔下那位忠厚却乏味的包法利先生。

  如果能参观莱斯丽的书架就好了,可惜作家没有在叙述中哪怕只是捎带一笔,满足我这类读者的强烈好奇心。我大胆想象,如果莱斯丽的书架上摆放着柏拉图的著作或来自古老东方的《老子》《庄子》,大概就不会陷入这样的情热。

  我想起由田中裕子扮演主角的日本电影《牛奶女工》,讲述了一个普通送奶工的故事。她每天清晨送牛奶,白天在超市当收银员,晚上则卧床读书。她的客厅,三面墙都是满满的书,其中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电影另有一个雅致的名字《何时是读书天》。另有一部也曾改编成电影的法国小说《刺猬的优雅》,女主人公人到中年,看门人的职业、那间小小的门房、暴躁的脾气,其实只是她的伪装,是保护内心“优雅”的刺。以电视肥皂剧作为背景音,她阅读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门房后隐藏着一个藏书丰富的内室,那才是她真正的家,是孤独的她真正的藏身之所。

  这两位女性,并没有莱斯丽那样优雅迷人的外表,但阅读带给她们真正的充实和平静,从而避免了莱斯丽的悲剧命运:飞蛾扑火般投入不伦之恋,并最终因情人的背叛而连开数枪打死情人。

  迷恋阅读、相信阅读可以建构人的精神世界的我,对莱斯丽的命运作出了这样的解读。这种解读未必符合小说的原意,也未必公允:阅读有高下之分吗?另外,把《庄子》当成解药是否太简单化和理想化?道家思想确实能提供超脱视角,但莱斯丽作为女性,那种窒息感可能来自多重压迫。作家借小说中律师乔伊斯先生的视角这样描述莱斯丽陷入不可控的激情时的“变形”——虽然她很快又恢复了镇静:“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激动得喘着粗气。她的脸已不再是人的脸,残忍、愤怒和痛苦使它变了形。你绝对想不到,这样一位娴静、文雅的女人,竟会怀着那样恶毒的淫欲之火。乔伊斯先生向后倒退了一步。看见她这副样子,他彻底吓坏了。那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张疯狂、狰狞的面具。”

  此处,吓坏了乔伊斯先生的,并不是莱斯丽在法律或道德上的越界,因为作为莱斯丽的律师,正是他巧妙地帮助她摆脱了谋杀的罪名。吓坏了他的,是她不再娴静文雅,温柔娇弱——是一个需要男性保护,也带给男性慰藉的可掌控的传统女性。哪怕只是一时的“变形”,也会构成对安定稳固的男性世界的挑战甚至威胁。

  如果虚构人物莱斯丽获得了生命,自己来讲述这个故事,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