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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今晚报

姥姥的盐豆香

日期: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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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7版: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每年初冬,待黄豆晒得焦干,姥姥做臭豆子的仪式便悄然拉开序幕。

  姥姥坐在小凳上,身前是巨大的竹匾。她干瘪的手探进豆堆里,不像在劳作,倒像在抚摸。豆子从她指缝间流过,发出细雨敲窗似的沙沙声。她的身子微微佝偻着,眼睛眯成两条细缝,全部精神都落在那些金黄的豆粒上。偶尔拣起一颗孬的,便轻轻地、几乎无声地抛进脚边的瓦碗里。

  这般不辞辛苦,原是她一生的写照。姥姥是三岁缠的足,那双脚,后来我见过,像两只尖角的糯米粽子,畸形地蜷着。可就是这样一双脚,上世纪50年代末,硬是跟着乡人们去挖新汴河。她用裹脚布把脚一层层缠紧,套上磨得发白的解放鞋,一双小脚在大堤上来回挖土运输不停,谁不说比男人还顶用呢。她从不提那时的苦,我们偶尔问起来,她只望着自己的脚出神,喃喃道:“那时候,河坡上全是烂泥,费劲得很。”

  豆子拣净,下锅煮。满屋都是豆腥气,混着灶膛里柴火的木香。煮好的豆子要晾到不烫手,这时,姥姥会找出一个大陶瓮,将温热的豆子一捧捧放进去,用湿布盖上,封口。她告诉我,天太热了不行,冷了也做不了,现在就等着它发霉,一边说一边手也不闲着。我知道,瓮中即将开始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

  这蜕变,她再熟悉不过了。就像她亲眼见过死亡,如何将生命揉碎,又重塑。她生过四个孩子,活下来三个。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老幺,在三岁得了急病,没熬过去。姥姥说,那会儿没钱也没药,她只能抱着浑身滚烫的孩子在堂屋里打转,从天黑转到天亮,眼睁睁看着怀里的气息一点点弱下去,最后像一缕烟,散了。她来不及伤心,又得给家里老老少少准备新一天的吃食,那无声的举动,比任何嚎啕都更绝望。她从不轻易提起,只在某个黄昏,看着蹒跚学步的曾外孙时,眼圈会莫名地红一下,随即又漾开淡淡的笑意,说:“他小姨姥在的话,孙子也该这么大了吧。”

  瓮被移到锅屋(厨房)的角落,剩下的,便交给时间。四五日后开封的瞬间,一股复杂至极的气味轰然冲出——不再是单纯的豆腥,而是一种沉郁的混合体:腐败的暖意裹挟着奇异的香臭味儿,扑面而来。豆子们浑身裹满了黏滑的、黄绿色的菌衣,彼此拉扯着亮晶晶的丝。姥姥会凑近了看,深深地嗅一口,脸上浮现出心满意足的神情,点头道:“这回的,管保(好)。”

  豆子的“臭”,像极了姥姥对待生命的态度——不避讳苦难,更能将苦难发酵成滋味。88岁那年,她查出了大肠癌,要动一场大手术。家里人犹豫,她倒是平静:“有条件就做,我受得住,做了能多活几年,我还要看着重孙子上大学哩。”从手术台下来,麻药刚过,她就在病床上开始活动那双小脚,勾脚尖,绷脚面,疼得满头冷汗,却一声不吭。第二天,她坚持要我们扶着她下地,忍着剧痛,一步步在医院走廊里挪动,像一株被风雪摧残的老树,拼尽全力也要挺直躯干。她说:“人呐,就得活动,越不动,越锈住了。”

  发酵好的臭豆子,加盐、辣椒粉、姜丝、蒜末、花椒粉、茴香、大料等调味品搅拌均匀,腌上一夜,再晾晒一星期,就是易于保存的干盐豆了。有人初闻,觉得它一股臭味儿,但用开水泡开,拿香油、小葱和青椒丝一调和,“臭”瞬间转化为一种勾魂摄魄的异香。它能配稀饭,能蘸馒头,那滋味,绝了!看我们吃着香甜,姥姥一脸宠溺地笑:“这东西,闻着臭,吃着香,经得住咂摸。”

  如今,姥姥已离去多年,但臭豆子的滋味,却仿佛渗进了我生命的底色里。它告诉我,生活从来不是一味香甜,那里面混杂着上河工时泥土的腥气,混杂着失去至亲的苦涩,混杂着病痛的折磨与手术后的虚汗。可这一切,在一个坚韧的灵魂那里,都可以被承接下来,如同煮熟的黄豆在黑暗与耐心的守候中,静静地发酵,最终,蜕变出一种独一无二、醇厚悠长的风味。

  那风味,便是姥姥的人生态度。她活了近一个世纪,将所有的苦与难,都酿成了生命本身泼辣的、蓬勃的、让人泪流满面的盐豆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