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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1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今晚报

雪花那个飘

日期: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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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7版: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最小的姊妹才三岁,说话是一两个词语,但能听懂大人话。那天晚饭后,父亲笑笑地牵着她的小手,想到门外去。母亲忙说,这么冷的天,干什么?父亲转脸对母亲说,让她看看天。母亲想起了父亲昨晚说过的话,刚会说话的孩子有第三只眼。母亲火道,这是传闻,你当真的?但父亲坚持说,看看,又不是干活去,万一能看出来呢。母亲说都是平常人,能看得出啥?父亲不管,哄着妹妹跨出门槛,让她站定后,让妹妹看了看天空,然后启发:你看看,这天气会下雪吗?妹妹点点头,说了一个词:下。父亲一把抱起妹妹,转身回屋,笑皱了面孔。

  父亲前天也说起过雪。那天,他撑一弯小船去河里罱泥,还要我一道去,理由是:看看就是学技术,将来有用。我去了,站在河岸看父亲罱泥。罱泥的小船不断地侧转着,船沿有时与河水齐平,父亲的身姿很稳健。罱了半天,河泥满舱了,父亲就将河泥挑到了麦田里。河泥乌黑、恶臭,父亲说这是上好的肥料,倒在麦苗上匀开来,既是给麦苗施肥,也能让麦苗保暖,开春后长出来的麦苗粗壮有力。父亲指着麦苗说,假如现在雪花飘了,上面有层雪就好了。父亲望望天空,手指着远方的一片云彩,对我说,天上都是这样的云头,雪是一定要落下来的。我顺意,就嗯嗯了两声。

  几天过去的一个晚上,父亲洗好碗筷后,顺势开了北窗,他是想将镬子里洗碗筷的水倒掉。拿起广勺,舀满水,伸出头,父亲惊呼:灵验,真灵验。我听见了,母亲也听见了。三人一起向南走去,开门、跨步,一起站在屋檐下,全都伸出了右手,将手心对准了天空。天空的雪花,很白亮,很小很薄,它们摇摇晃晃地从天空飘落下来,然后跌落到了我的手心。我低头看却发现,落到手心的雪,一秒钟也不到,雪就看不见了。

  父亲的脸朝天仰着,灰暗的苍穹里,雪散散落落,看上去有气无力。我理解父亲等待落雪的心情。父亲说,种庄稼一半靠自己,一半靠天气。下雪的日子不下雪,在父亲心里会生成惆怅与怨恨。而在这些心绪生成之前,父亲会坐立不安。

  直到长大后我才隐约感知,天气的某种变化,与人心底的盼望有点儿关系。你盼望落雪,几天后雪就落到了你眼前。这种基于个人情感的愿景,都会在未来的某个时段里得到印证。我对此有感觉,大热天里,仓库场上晒满了金黄的谷子,那时候,太阳的射线根根清楚,它们一直照在谷子的上面,谷子晒了半天,晒出了新米的香味。大人们刚刚将谷子装进麻袋,天气就慢慢地阴暗了;回家的路上,天就下起了零星小雨。大家抬眼望天,内心感恩老天爷的恩惠,却忘记了整个下午的劳动过程里,自己像一只凶猛的狼,奔突而又狼狈的样子。

  母亲说,腊月一到,你父亲就盼望落雪,像是魂灵都不在身上的。待晚上落雪了,父亲要好几次从床上爬下来,长裤都不穿,单衣趴在窗口上看天空,一看就是半个小时。看好后坐到了床上,摇醒母亲,要一起讨论明天的雪是半尺厚,还是一尺厚?精神头十足。母亲说了,腊雪就是瑞雪,明年有个好年景是好事,但还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做的,不做年景再好也是白搭。但父亲说,年景不好,再勤谨也不行。两个人为这个议题争吵不休。母亲火了:你一个人睡到客堂里去。

  瑞雪落几天的事情时有发生,这样的雪要几天后才融化,这个现象与来年的收成一定存在着因果关系,父亲以他几十年种田经验判断,这个过程一定要有的。母亲给我的解释是,天气冷了,落雪了,落了许多,盖住了麦苗,麦苗就不会冻僵,但雪花会变成雪水,会滴进土里,有可能虫子会被冻死。父亲知道这些的,他不做解释,喜悦藏心底,但会去温一壶黄酒,自个儿炒菜,自个儿喝酒。有时问我,儿子,你喝一点吗?母亲在旁边,瞪着眼睛问,不教儿子学好的,学喝酒,没出息。父亲不作反驳的,继续喝酒,继续庆祝自己看到了雪。对他来说,这时候喝酒,才有味道,更有意义。

  日子还没有到立春,父亲又盼望落雪了。父亲说过,是雪,总能冻死上次没有冻死的虫子。我读书时问老师,老师说立春的雪一般冻不死虫子,但下得多了,下得厚了,让虫子窒息而死的可能性很大的。我把老师的话传达给父亲。父亲说好,还是落雪好。现在的父亲盼落雪,是去看宅后的河面了。他还是相信自己的想法:雪是河里的水蒸发到了天空,让水汽遇到了冷气,才变成雪的,才会落雪的,所以看好河后,他就抬头看天,他成了家里仰望天空最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