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草叶上的晨露即将凝结成霜,北方的最后一队大雁向南飞去,秋天已临近了尾声。白云红叶,高天黄菊,寒露这个节气带着一股清冽之气来了。
寒露第一候为鸿雁来宾,二候雀入水为蛤,三候菊有黄华。碧空澄明,鸟儿稀少,古人见到海边出现的蛤蜊纹路颜色与鸟羽相似,误认为是雀鸟入水化作蛤蜊。《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这个时节寒气逼近,草木凋零,天地间一片肃杀,冰凉的露珠浸出人们心中的多重滋味,总让人感慨万千。
在这天地间万物都将收敛藏匿之时,菊花却露湿秋香,独盈枝头。白居易在《咏菊》诗中云:“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元稹在《咏廿四气诗·寒露九月节》中写道:“寒露惊秋晚,朝看菊渐黄。”诗人刘沧见古木萧萧,风入蒹葭,将残的野花上滴滴清露如泪水悄然滚落,感叹“野花似泣红妆泪,寒露满枝枝不胜”。相比于在寒露时“惊秋晚”“泣红妆”的诗人,张九龄的《晨坐斋中偶而成咏》一诗颇有几分高士之风:“寒露洁秋空,遥山纷在瞩。”即仿佛是露水洗净了秋空,将远山纷纷映入眸中。他在另一首《林亭寓言》诗中写道:“更怜篱下菊,无如松上萝。”同样写出了深秋清冷中的高洁品质。
其实,张九龄哪里是在写深秋的菊花,他写的,是自己。
张九龄初入仕曾任左拾遗。这是一个官职不大,但能与皇帝近距离接触的谏官,杜甫、白居易都曾任过此职。据史书记载,张九龄任左拾遗时,曾上书丞相姚崇,提醒他“远谄躁,进纯厚”,姚崇为此心存不满。开元四年(716)秋,他又以密封奏章向皇帝直谏,指出吏部选拔官员重资历轻能力的积弊。这封奏章没有被唐玄宗采纳,反而招致姚崇的排斥,张九龄因此辞官回到岭南。
在岭南,他并未“采菊东篱下”,过悠闲日子。与陶渊明的恬淡超然相比,张九龄更多的是有一种“独立疏篱趣未穷”的气概。虽然“蕊寒香冷蝶难来”,但他依然要“为忆长安烂熳开”。见大庾岭道路艰险,他向朝廷状请修路。而后“缘蹬道,披灌丛”亲任主管组织开凿工程,修通了全长十几公里、路宽十几米的平坦大道。
开元十四年(726)秋天,他被调往冀州为刺史,第二年改任洪州都督。张九龄在任上写下《在郡秋怀》诗二首:“秋风入前林,萧瑟鸣高枝。寂寞游子思,寤叹何人知……露下霜且降,泽中草离披。兰艾若不分,安用馨香为。”如果高洁的兰花与艾草没有区别,那么缕缕馨香还有何用?对于张九龄来说,馨香本身就是区别君子与小人的标志。
开元十九年(731),张九龄应召入京撰写敕文,深得玄宗倚重,升为中书侍郎,后为中书令。一次,玄宗要将凉州都督牛仙客提拔为尚书,张九龄坚决反对,惹得皇帝很不高兴,一直嫉妒张九龄的李林甫趁机进谗言。张九龄借一把御赐白羽扇作赋说:“伊昔皋泽之时,亦有云霄之志,苟效用之得所,虽杀身之何忌?肃肃白羽,穆如清风,纵秋气之移夺,终感恩于箧中。”——昔日在沼之时,即有云霄之志。如能为国效力,即使杀身也心甘情愿。纵然秋气来临不再用我,也始终感恩,将安心居于箧中。
面对皇帝的不悦和政敌的谗言,他不怕秋尽扇藏,但一定要直言进谏,就如寒露时节的菊花——“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因屡屡刚直不阿触怒龙颜,加上李林甫的谗言排挤,张九龄被罢免。在荆州,张九龄写下“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如同当年在冀州写下的“兰艾若不分,安用馨香为”一样,他无愧于心。而朝中再无人敢仗义执言,一众官员如仗马寒蝉。直至“安史之乱”爆发。
面对“回看血泪相和流”的凄凉处境,皇帝想起早已离世的张九龄,想起他的胆识和远见,也想起他瘦弱的身躯和坚挺的脊梁。那时的他凛然于朝堂之上,如寒露节气中的菊花;而在他离开之后,社稷再无苦口之良药,身边再无逆耳之忠言,满朝之中只剩阿谀奉承之辈和噤若寒蝉之人,正如元稹写菊花的那句诗:“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