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新疆伊吾，已经看不到碧绿连天的草原了。草似乎一夜之间矮了下去，泛出枯黄。若不走近细看，几乎察觉不到草地的生机。牛羊们慢悠悠地踱步，阳光也柔和了许多。牛羊散落各处，却不见牧人的身影。从山上俯瞰，天地辽阔，阳光如风般轻盈地铺展。戈壁滩像一块灰褐色的地毯，牛羊马群低头啃食着稀疏的草茎。
伊吾盐碱地广布，幻彩湖因地势低洼，积盐成湖。那天，我们冒雨前行。旁人避之不及的风雨，我却甘之如饴。我如倔驴般执拗，沿着通往幻彩湖的路往前走，往前走。我执意冒雨绕行湖畔，是因为发现了高贵的马——那些马静立在湖畔茂密的水草丛中，任凭乌云压顶，依然心无旁骛地吃着草。它们看上去对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毫不在乎，不知道我们这群人的到来。伊吾幻彩湖边的马是幸福的，我远远地看着它们——红的、黄的、白的，这些比牛羊高大的马，自由自在地吃着草，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一片宁静与遐想。
有一年我去甘肃，骑上景区里的大马时，那马似乎随时都想把我甩下来。那是草原上长大的马，早已适应了起伏的山势和松软的草地。一位同行的女作家也跃跃欲试，跨上马背。我俩一起在草原上奔跑，她兴奋地尖叫，我则紧握缰绳屏住呼吸。山林的飞鸟被她吓跑了，而马群依然泰然。
在伊吾戈壁上，我看到很多匹马，虽不如甘肃的马那般矫健昂扬，但它们却神态悠然，犹如看透世事的智者。幻彩湖的马个个膘肥体壮，它们连正眼都不瞧我一下。那天，我沿着湖边的栅栏走了一大圈，湿透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那些马对我在寒冷中故作声势的歌唱无动于衷。云层压着湖面，远山好像一点点滋生着云。红马甩着脑袋，白马走向马驹，黑马看着远山，那匹黄马仿佛偷闲看了幻彩湖一眼。它们压根没把我当回事，只顾着啃草——这儿的草真肥美。
幻彩湖的马是幸福的?——相比戈壁滩上那些同类，它们无需跋涉远路，不必挑剔草料，只要低头啃食，触唇皆是好草。那些茂密的水草，好像连着天边，要把乌云拽下来一样。幻彩湖的湖水变幻着斑斓的色调，而那些马，如同草原上奔腾的勇士。这草原的壮美，与天地相映。等我全身淋湿离开幻彩湖时，几匹马静立湖畔，只有它们的主人在远处注视着游客。马儿眼里只有草、大地、天空和远山，对行人视若无睹。
在伊吾的戈壁滩上，偶尔会有一匹独行的马，让人误以为那是野马。在乌鲁木齐，我参观了一个野马摄影展。晨光初现和晚霞漫天的时刻，那些野马，如大自然的歌者，它们在光中的剪影，就像高大的银杏树一样尊贵。这是我见过最神圣的马——同样是动物，马的尊贵是与生俱来的。你看那些野马，经年风吹日晒，却未染半分懈怠。它们对着沙漠长啸，向着阳光扬起鬃毛。没有人类的驾驭，它们自由地生活在天地之间。大地是它们的朋友，蓝天是它们的衬托，草原是它们的疆场。
我去赛马场看赛马，心中为马泛起隐痛。那些向往自由的生灵，在人的驾驭下，疯狂地奔跑。有的马想歇息，却被主人拉紧了马缰。我看到了毛色如缎的汗血宝马，骑士在它身上上下翻飞，矫健的身影俯身拾取地上的羊儿。马儿的奔跑，让我想到古时的战场。游牧民族凭借马匹的机动性优势，征服了冷兵器时代的其他民族，使自己的文明得以壮大。如今，骑马作战已经成了笑谈。也许这一代人，尚能看到哈萨克族牧民骑马的身影。未来，这些自由的精灵，或许会渐渐从戈壁滩上消失。
在伊吾，面对一匹马，我想到一群马，一代代马。那些为避烈日蜷缩在坡下的羊群，仰望着那匹高傲的马，迎着阳光向前走。马儿旁若无人地走着，仿佛天山最美的风景正在呼唤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