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年初,因为祖母的一场大病,家里的积蓄花光了,还欠了不少钱。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家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农历四月份,麦收完毕,田里种上了玉米。父亲决定跟人去山西的建筑工地打工,说中秋节前就能回家。出去几个月挣点钱回来,中秋节回家,还可以赶上收玉米。
那时候没有电话,人出了门,几乎是失联状态。母亲唯一的指望就是天上的月亮,忙碌一整天,晚上闲下来的时候,她总是抬头望着月亮说:“月亮又快圆了,中秋节月亮圆的时候,你爸就回来了!”那个年代的思念,就是从月圆等到月缺,再从月缺盼到月圆。难熬的日子,一家人坐在夜风荡漾的院子里,听母亲说斗转星移和月缺月圆,好像夜空藏着无尽的希望。
那次跟父亲同去的有五个人,以往也有类似情况。如果有人回家,便给无法回家的人捎口信。可是那次,五个人都未回来过。父亲与我们完全失去联系,我每次想到他在遥远的地方干活,心里便会涌起空落落的感觉。母亲一定也有难以掌控的无力感,我经常听到她偷偷叹气。
中秋节越来越近了,月亮越来越圆,一家人的期盼也鼓胀起来,连月光都显得温柔了几分。可让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中秋节我们没能等到父亲回来,却收到了他的一封信。父亲初中毕业,可他很少写字,经常提笔忘字。他的信上写了很多错别字,有些常用字笔画不是多一笔就是少一笔。我读着父亲的信,又想哭又想笑:“我在这里挺好的,中秋节不能回家了,在这里过中秋节也不错,还有月饼吃呢,对了,平时的饭菜里也有肉……”父亲不会用标点符号,经常一逗到底。母亲听着我读的信,抹着眼泪笑了:“你爸那里不错就行!”父亲的信很短,不过把所有的事都写清楚了:“我们暂时还不能回家,要等到过年前才能回去,活儿还没干完,这样也好,能多挣些钱……”母亲听到父亲不能回家,委屈地撇了撇嘴,忍住了眼泪对我们说:“没事,你爸不回来咱们更要好好的,等他回来。”
父亲的信上写到了中秋节,约定团圆的日子无法团圆,他写道:“过中秋节的时候,家里一定有你们都爱吃的枣泥馅月饼,苹果树和石榴树结果子了吧,中秋节晚上用苹果和石榴上供……”我家每年过中秋节都用苹果和石榴当供品,寓意平平安安,福气多多。父亲的信,还未写满一页信纸。我捏了一下信,好像还有下一页。翻开第二页信纸,我发现竟然是父亲画的一幅画。那幅简单的画,上面有一轮圆圆的月亮,月亮还散发着点点光芒。月光下,我们一家人正在吃月饼。父亲的画得稚拙可爱,没有任何绘画技巧,完全是他在借助画画来表情达意。大概是语言不够,画画来凑,父亲觉得话说完了,可还想表达什么却表达不出来,于是便用简单的画来代替语言表达。对我们一家人来说,无论是父亲的话还是父亲的画,都有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妹妹看着父亲的画,兴奋地说:“爸爸的信,是月光信,瞧,信上的月亮还发光呢!”我们被逗得哈哈笑起来。
有了父亲的“月光信”,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信心满满。父亲的“月光信”,让我们心中升起一轮明亮的月亮,照亮了前行的路。年末时,父亲终于回家了。那时我们才知道,其实父亲在外的日子非常艰难,工钱给不了,工作条件还异常艰苦。不过一切都过去了,父亲的“月光信”,不仅为家人升起了一轮明月,也为他自己升起了一轮明月。
多年后,往事已经沉落到时光深处。我们珍藏的“月光信”,也因搬家不见了踪影。但“月光信”的光亮,始终闪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