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步艰难罔自伤,怀沙一赋水茫茫。时人谁哭灵均死,竞瘦腰身事楚王。”前段时间,天津作者崔杰的这首七绝《端阳感怀》,获得第八届“人间要好诗”诗词大赛一等奖。笔者注意到这首诗,源于某短视频平台上的评论争议。质疑者说其“拉郎配”,把“好细腰”的楚灵王和比其晚200年的楚怀王、楚襄王搞混淆了。
这一批评不无道理。“好细腰”之楚王,系楚灵王熊围,前540年至前529年在位。而屈原生活的时代,约在前340年至前278年间。所以质疑者认为,“时人”对屈原之死无动于衷,只顾“竞痩腰身事楚王”,是张冠李戴,有违历史事实。
本届诗词大赛评委、南京师范大学教授钟振振对此做出了回应:从历史考据学的角度看,质疑者言之有理,但文学不是历史,不能以历史的尺度衡量文学。笔者揣摩钟教授的意思,是说当我们把“好细腰”与“竞痩腰”提炼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文学意象,则这种意象,便能超越时空,找到适合自己的特定对象,如魂之附体而有所寄托。“好细腰”与“竞瘦腰”者,远在楚灵王之前一定已经存在,只是没有被“发现”而已。并且这种意象,也绝不会止于楚灵王而成绝响,不仅在屈原那个时代,之后的秦汉唐宋元明清,哪朝哪代,那些得掌权力之柄的“楚王”们,谁没有让臣属“竞瘦腰身”的所好?
钟教授还举唐代杜牧诗《题桃花夫人庙》为例,证明诗歌可根据表达需要而有历史“错位”。“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此诗所述为楚文王时期之事,较楚灵王早百余年,把此后100多年才有的“细腰”,以宫名前移入诗。桃花夫人悲剧在先,“好细腰”典故在后,还有更晚时期的绿珠金谷坠楼,不同时空里发生的故事,因有着性质大体相同的悲剧色彩,被诗人巧妙地融为一体,写出了受害者的无奈无助和作者对她们发自内心的悲悯,从侧面展示权力的骄纵不羁,揭示上层腐败给社会底层带来的苦难。在诗人笔下,作为文学的诗,超越现实,在历史的天空纵横驰骋。何错位之有?
灵王好细腰,国中多饿死。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齐桓公好紫衣,举国上下皆紫色。宋徽宗好奇石绮园,便有了花石纲往来于江河的浩浩荡荡。清代道光帝喜着带补丁的衣服,便多有文官武将把新衣打上补丁上朝。“细腰”本非专指美女,形式五花八门,“竞瘦”媚上则源流久远,一脉相承。想见屈原沉江之日,楚国朝野上下,有多少人会为这位被放逐之臣而感到悲伤?纵有心存悲悯者,大概也不敢形于色,亦不敢发于外;以泛化的眼光看,许多人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一边揣摩上面的喜好,一边正忙着尽忠尽职呢。
以正常人性观之,人“有所好”本属天性。但当“有所好”者居于权力之巅,便易滋生“细腰媚上”的曲意逢迎。观近年落马贪官,其好可谓五花八门:或痴迷香车豪宅,或沉溺古玩书画;稍“清雅”者,亦不过喜听谀言、拒纳谏语。权力者若不能慎其所好,则投其所好者必蜂拥而至。这些投其所好者的“瘦身”之举,非忠非义,唯利是图耳。
齐桓公看到举国衣紫,五匹素色的布居然换不到一匹紫色的,深以为患,问计管仲。管仲说:“君欲止之,何不试勿衣紫也?”之后,“左右适有衣紫而进者,公必曰:少却!吾恶紫臭。”——请离我远点,我厌恶这紫色的气味。果然,没过几天,国中再也没有人穿紫色衣服了。解铃原是系铃人。上有自悟,若得兼下不盲从,更好。
诗文合为时。为崔杰这首小绝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