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回乡,看见一群孩子提着方便袋,在老师的带领下,散落在刚刚收割的稻田里,捡拾稻穗。
多么熟悉的场景!我停住了车。这时候,一个胖乎乎的男孩举着一枚稻穗奔向他的老师。他可能觉得他捡到的这枚稻穗最大,希望得到老师的认可,他仰着头望向老师“邀功请赏”的样子,彻底萌化了我。我的眼窝和心间不由一阵轻热。
我走向田间。
他们的老师认出了我,喊了一声“袁叔叔”。我也认出了她,是村里王家伦的女儿王小理,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当了老师。
孩子们见到陌生人,一起围了过来。
“小朋友们好!你们喜欢拾稻穗吗?”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孩子们异口同声,很有喜感。
秋收时节拾稻穗,夏收时节拾麦穗,是我们小学、初中阶段的“必修课”,现在回到孩子们的课程里,令人欣慰。
眼前这片地上,我不知弯过多少次腰。
大地上处处明晃晃、黄灿灿的时候,学校放秋忙假了。打谷场上的稻把堆成了小山,脱粒开始了。机声隆隆,热烈又欢快;人歇机不歇,男的女的轮流站上工作台,将一个个稻把喂给打谷机。不少稻穗落在田头地角。它们都饱满、实在,沉甸甸,黄灿灿,都是收成。
清明前后,农人们就把稻种撒进苗圃了。麦收之后,他们耕地、耙田、理墒,为秧苗准备舒适的落脚处。大平原上的初夏,热火朝天,父老乡亲们起早贪黑,起秧、插秧。秧苗进了大田,整个夏季,农人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这些宝贝。灌溉、追肥、治虫,有时候还得人工捉拿飞蛾、稻飞虱、二花螟。长时间浸在水里的土地会产生沉淀,也就是板结了,得松土,人们带着五爪耙子将秧苗根部的泥土弄得又软又酥,让秧苗轻松地、愉快地分蘖、发棵。大家都在全力以赴地清除杂草,尤其是稗子,与秧苗争抢营养抢地盘抢阳光,是秧苗的重要天敌之一;稗子能吃能睡,比秧苗高大粗壮。稻子扬花了,孕籽了,这个时候的田间养护要特别小心……墒情、虫害、天气,都是考验,哪一点出了差池,都会半途而废,真是步步惊心。
稻子这一生,贯穿着农人的废寝忘食,殚精竭虑。
稻子这一生,还幸福地、甜蜜地承欢于天之露、天之阳、天之风、天之雨。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大自然的点滴呵护都是秧苗茁壮成长的保证。
稻子这一生,更依赖于土地提供的胸怀、养分,给予的温情、呵护。
万千宠爱,才有了饱满的籽实,足金的成色。
必须颗粒归仓啊。不能干重活的小孩和老人,派上了用场——拾稻穗。
臂弯挎着个小竹篮,手上提着个土布袋,野天野地地跑。人们的眼睛,像利剑般锋芒毕露,像田鼠般灵活敏捷,像探照灯般辽远精准,发现目标就紧盯不放,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弯腰,捡起。
我奶奶是拾稻穗的急先锋。她心里着急呢,掉落在田埂上的稻穗,如不及时捡起来,很快就被来来回回挑担的人踩得稀巴烂,陷进泥土里。壮劳力还在往打谷场上挑稻把呢,她就驼着背,跛着一双粽形小脚,往地里去了。我奶奶手上还有一把小型扫帚和小型簸箕——有些稻穗被挑担的人踩碎了,散成一摊,她用扫帚将稻粒一点点从坑坑洼洼的地里扫进簸箕,悄无声息,庄重虔诚。
孩子吃饭掉米粒是常事,每掉一次,我奶奶就会念叨:一粒米七斤四两水呢。然后,她用两个指头熟练地拈起掉下的米粒,丢进没有几颗牙的嘴里。
所以,把拾稻穗说成“弯腰”,有点轻描淡写。农人们面对秋天土地的这一弯腰,敬天敬地,也敬自己。
在我的老家,孩子如果故意糟蹋粮食,还会得到另一句话:“会响雷打头的。”在种地人心里,糟蹋粮食是最大的恶。这句“狠话”与“一粒米七斤四两水”在那块土地上至今还非常流行。
如今政策好了,科技加持,年成大好,然而惜福、惜粮,乡亲们从来不敢懈怠。如今,土生土长的小王老师,又领着孩子们拾稻穗了。
回程又路过那块地,小王老师正带着孩子们铺开塑料布坐在田埂上野餐,叽叽喳喳的,热闹极了。教育孩子,我们有很多好方式,好办法。小王老师选择了最清新最经济也最有效的思路,我没打扰他们,揿了一声喇叭,表达我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