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告诉我,她辅导孩子学习某门学科时,有个知识点自己讲不清楚,结果孩子完全听不懂。她的先生有这个学科的专业背景,对她们母女的这种状态感到费解,说这么简单的点,为什么看不出来呢?!她感受到了一种冒犯甚至伤害,尽管也明白她先生只是随口一说,并无恶意。过了两天,她和先生一起观看一部电影。在某个情节上,她先生也感到费解,她说自己终于找到机会怼了回去:“这么简单的点,为什么看不出来呢?!”
人各有禀赋能力,应当悦纳自己,也欣赏他人,于人于己都不必苛责。道理如此简单,但知行合一却非常困难。比如我的这位朋友,擅长处理各种事务,简明利落,我心向往之而不能至。她则羡慕我对于阅读和写作的长久兴趣和专注耕作,觉得需要高度自律的意志力方能做到。我们都对自己的缺陷颇感遗憾。
以上所述,还停留在人的评价系统。如延伸至更广阔的范围,比如人与其他生命的关系,保持平等的理性态度就更加困难。我们一向觉得诗人擅长抒情,偏于感性,实际上,支撑诗人的抒情与感性,使其获得一种超越人云亦云的智慧的,也许正是深刻的理性。
比如美国诗人玛丽·奥利弗在《雨》中这样写道:“这个早晨,我想,与莫奈的睡莲相比,睡莲没有减去一丝一毫的美。我不再渴望变得有用,变得温驯,不再引导孩子们走出田野,进入文明的课本,教导他们,他们比青草更好(或更差)。”在文明的课本里,我们已经逐渐学会平等地看待所有人,不分性别、阶层等。诗人却将这种平等层层推进:自然界的一朵真实的睡莲,与被画家用画面定格而进入艺术史的一朵睡莲,具有同样的美;走出田野,构筑复杂而精致的文明的人类,也不比微风中轻轻摇曳的青草更好。当然,这也可能引向另一种极端——对自然的盲目崇拜与对人类的自我贬损,因此诗人深有意味地在括号中否定了另外一个角度:“或更差。”
在另一首《骨头之诗》中,诗人更展现出一种非凡的智慧与达观:对于不同生命甚至生死都能平等视之。她描述了自然界中每天都在发生的、再平常不过的生命图景:“树下,猫头鹰吃剩的垃圾——老鼠的碎骨,海鸥的残骸,散落在潮湿的叶子中。”而猫头鹰、老鼠、海鸥,包括人类的肉身,都将在漫长的时间中从“神圣的蛋白质”变成“圣化的石灰”与“珍贵的黏土”,进入缓慢而神奇的生命循环,滋养一棵树的生长,以另一种形式永恒存在。这些抽象的认知,被诗人以奇异的想象力化为形象可感的画面:“或迟或早,在微微发亮的叶子中,老鼠将学会飞,而猫头鹰将被吞噬。”
我写下这些文字,走出户外,散步小憩。在路上,一只老鼠仰面死去,人们匆匆走过,视若无睹,甚至心生厌恶。取奥利弗式的视角,我写下这样的诗句:“一朵花躺在地上/仰面死去/一个苹果躺在地上/仰面死去/一只老鼠躺在地上/仰面死去/一个人躺在地上/仰面死去/一个地球躺在地上/仰面死去/”老鼠也可以成为众多生命中的一个个体,并不比人类好,也不比人类差。
其实不必如此费力,向一位不为人熟知的美国诗人学习如何放下傲慢与偏见。我们过往的民间故事和日常生活里,也时时闪动着老鼠这类动物可爱的身影,比如《小老鼠,上灯台》: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叫爹来,爹不来,叫娘来,娘不来,叽里咕噜滚下来。且在各地演化出了多种不同的版本。乡间的黑夜,房梁上老鼠发出的窸窸窣窣之声,在许多人的童年记忆里,也成为一首轻柔的摇篮曲,带我们进入睡眠的黑甜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