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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1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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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一颗种子

日期: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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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8版: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我的堂爷爷,五十岁后就不去农田干活了。这事成了村上最大的话题,大家都在猜测其中的原因,慢慢地,大家不猜了,干脆把原因归结到一个“懒”字上。堂爷爷的家人为此一直对他好言相劝,意思是自己劳动自己挣钱,自己养活自己,才有脸面。堂爷爷听多了,一甩手,一转身,干脆搬到一处荒废了多年的小屋里去住了。就此,堂爷爷就再也没有人管束了。人一旦失去了管束,总是要出问题的。后来的堂爷爷衣裳越穿越破,鞋子越穿越脏,吃饭有一顿无一顿,那只用来喝酒的酒杯,连同碗筷,也都不用水洗了,用一只竹篮子罩住,就算完事。

  出于对自家人的名誉保护,母亲也曾试图去劝醒堂爷爷。她趁着给堂爷爷送饭菜的时候,先帮助收拾一下家什,顺便说说其他的事情,最后说到了收拾好自己的好处,说到了干活挣钱的便利。堂爷爷吃了别人的嘴软,当面应承,但母亲一走,又什么事都不做,搬了凳子坐在场地看天。后来,村上许多人也就慢慢地疏远了他。堂爷爷也明白,但他仍旧愿意一条道路走到黑。

  村上有十来个到海里捉鱼的人,经常偷偷地去堂爷爷的屋里闲聊。他们主要是想从他的嘴里打探到有关大海潮汛时间,以及鱼汛。堂爷爷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这些人去了海里,还真的捉到了许多的海鱼。回来后,自然拿点鱼虾给堂爷爷送去。堂爷爷先是自得,后是自傲,继续着自己的预报。有时候,母亲没时间,就让我给堂爷爷端菜过去,我自然和他有了近距离的接触,也因此说了许多的话。

  母亲经常在我面前自言自语:看看,一个人能干活的时间不干活,会劳动的不去劳动,是对不起自己的,别人要看轻的,被人家看轻了,自己心里也是不开心的,所以……所以后面的话不需要说的,因为我早知道母亲话语的背后意义。不过,母亲说,一个人,学会一样技术生活,倒是可以过日子,不过学到也是难的。这样的话题,母亲至少说过几十次,几百次,虽然从来不点堂爷爷的名字,但我始终觉得像在说堂爷爷。我从小爱劳动,从小想学点真本事,这与少年时碰到了堂爷爷的故事是分不开的,更与母亲的话里有话有关。

  村上还有一位大人,按照氏族的辈分说起,我应该叫他爷叔。这位爷叔叫招娣,取这样的女性名字,父母是用了心思的。他们在养了第四个儿子后,还希望再生个女孩。招娣爷叔生来就不一样,个子高大,一米八。在上世纪60年代,这个身高,是不多的。村上的孩子都叫他“电线杆”,他不计较。招娣爷叔是干活的好手,村上需要技术才能拿得起的活儿,他都能无师自通,干活的质量无人可及,像是天生的干活料作。但他有个到现在我们也无法理解、科学也无法解释的坏习惯:吃饭时喜欢用手捞。因为这样,大家慢慢地开始戏称他“捞饭囡”。

  家里人一直想不通,任何活儿都拿得起的人,改掉一个用手捞饭的习惯,有什么难处呢?父母劝,哥哥们劝,亲戚们劝,村上老人们劝,都没奏效。父亲把他关在房子里,等招娣爷叔饿了,就把米饭、筷子放进房子里。结果饭吃掉了,筷子没有动过。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家人急得火烧眉毛,揍了他一顿,再将筷子塞进他手里,叫他拿起来,他就是不愿意,宁愿不吃饭。再后来,家人就放弃不管了。我前段时间回家,问母亲,这爷叔现在还捞饭吗?母亲说,小的时候改不掉,八十多岁的人,改了干啥?

  村上所有的劳动,招娣爷叔是一等劳动力,自然不能缺的。比如开河,他必须去的。吃饭如何办?大家就在临时灶头的旁边,搭了个只能一个人歇脚的棚,吃饭时让招娣爷叔走进去,他明事理,吃饭只在刹那间,一会儿就好了。我记得最让人感动的事情是:村上开始打井了,每户人家都请招娣爷叔帮忙。他打井,一是材料省,二是速度快,三是样子好看。请他打井,也碰到吃饭问题。我记得我们家打井时,母亲就去镇上买了油条、大饼、馒头,加上母亲腌的落苏干,让爷叔名正言顺地捞着吃。但他还是不吃,母亲就将饭食装进袋里,塞进他的手里,让他带着回去。

  母亲说,一个不好的习惯害人一生。母亲看见我吃饭左手不碰着饭碗的边口,就会板着脸孔盯着我,说我对天地不敬,对粮食不敬。等着我双手捧着饭碗,就命令我将所有米粒吃光。

  不能让人闻到你身上有汗臭,小时候,母亲这样对我说;不能让别人闻到你身上有气味,我成了大人后,母亲还在说。天下所有的儿子,与母亲碰面的日子最多,母亲检查儿子好习惯的日子也最多。我不知道,我是否如母亲所愿。母亲现在还经常打比方,什么事情,就是自己做好了,也不要说。我记到现在,想起母亲这些叮咛,自然也想起我当初堂爷爷、爷叔的事情,他们的好,我记住了;他们那些不尽如人意的遗憾,我也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