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宜宾下飞机,天色还青着。上了高速不久,天地便被暮色掩映了。还特意回望了下宜宾机场,因为有五粮液的介入,记得曾经有过纷争。但“宜宾”两个字稳稳地停放在候机楼,虽说企业有借船出海之嫌,但首先是有船可借。这没有什么可难理解的。
我一向对名字敏感。人名、地名、器物名称,甚至对自然界的一些命名,都很容易过脑子。宜宾的下辖县份江安,也许在称呼上与宜宾并没有什么关联,古人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可我自从决定来江安,就开始琢磨这些名字,在字面上,在深意上,总觉得冥冥之中该有什么关联。首先是宜宾,那些始于汉代的本地人和外来客,一定是形成了良性互动关系,才会有“宜宾”这样的称谓从古至今。长江从宜宾浩浩汤汤而下,人们喜欢逐水而居,当长江水跳过一路的险山峻岭,在丘陵地带逶迤缓行,“安”的岂止水,也是这块广袤土地上的众生。这里是“万里长江第一县”,在这块土地上行走,心弦总是容易被拨动。
住宾馆五层,窗外就是江水。视线处在一种舒服的观赏位置。凭栏远眺,青色的天光下,飞翔着成群的白色水鸟,点点碎金自天而降,在水面荡漾。江水急骤地兀自朝前奔涌,抻扯着太阳一步一步往高处移,太阳就像江水放飞的风筝,露出一张明艳的笑脸。黄金水道自西向东穿越,连接了四川的“天府之国”与江南的“人间天堂”。这一路闯关夺隘,会发生多少故事。古代交通不便,一条水路养育了多少生灵。这里的丘陵、低山、土地虽不及成都平原富庶,自古却有“蚕桑鱼盐家有焉”的底气。江安也许就是因此而来。物产通过渡口码头源源不断送到长江沿岸及西北广大地区,安逸了自己,安顿了别人。
行程匆匆。一行人马不停蹄从一个点位到另一个点位,每一处都让人唏嘘不已。作为四川南部的一座边远县城,不真正走到这里,谁又能知道她的面目呢?在夕佳山民居里穿行,会感叹万历年间的建筑会保存得这样完整。在远离城市的乡野,江安的先民竟如此富庶。这里南依安远山脉,北邻层层浅丘,建筑面积一万多平方米。纵深三进,有十一个天井。以正门、前厅、堂屋为中轴向两翼展开,布设有东花园、西花园、后花园。建筑构造的每一处细节都独具匠心。除固若金汤的围墙和四角的碉楼为石砌外,民舍均系悬山穿斗木质结构,青瓦盖顶而成。被誉为四川民间建筑活化石。1996年11月,被国务院列为第四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民居四周分布着大量桢楠,便是我们俗称的金丝楠木。笔直的树干上长着古老的苔藓,高约三十多米。抬眼望去,深绿色的叶片密密匝匝,风雨不透。便慨叹这被古人誉为“国之栋梁”的楠木原来生长在这里,气候、土壤、环境,该是最相宜的吧?看一眼就让人灵魂出窍。
从不知道“中国戏剧摇篮”在江安。所以在那座红墙白字底下,竟有些恍兮惚兮。来这里之前对这些史料闻所未闻。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始称国立戏剧学校,1935年创立于南京薛家巷,因为抗日战争的影响,1937年疏散至长沙,1938年疏散至重庆,都立足未稳。1939年4月,流亡至江安,在这座小城的文庙里安顿下来。校长由著名戏剧教育家余上沅先生担任,聘曹禺、洪深、焦菊隐、吴祖光等为专职教授,同时还聘请知名人士梁实秋、田汉、梅兰芳为客座教师。国立剧专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培养话剧专业人才的高等学府,在江安的六年是其发展史上最艰难,最关键的黄金时期。
前方战火纷飞。后方的江安小城却一派恬淡祥和,多幕话剧在这里首演。《哈姆雷特》《北京人》《蜕变》等200多种中外剧目在这里公演。吴祖光的《正气歌》、杨村彬的《清宫外史》都是在江安剧专执教时写出和排演的。曹禺的《正在想》的创作和《家》的改编构思也是在江安创作完成的。那样一种氛围想一想就让人激动。焦菊隐留法归来,在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任话剧科教授兼主任。经过几个月的筹备,由他导演的《哈姆雷特》于1942年6月5日公演,首场演出观众有5000人,连演三天,场场爆满。江安的百姓拿几枚鸡蛋或一捆青菜也能换得一张票。所幸当时的海报和剧情介绍的招贴都保存了下来,让历史有迹可循,也让那座文庙改成的戏剧博物馆馆藏丰富。
当年江安的百姓背着篓子、担着担子来到大成殿改造的剧院,看莎士比亚的经典戏剧《哈姆雷特》。从没看过外国戏剧的百姓被剧情和演员的精彩表演深深吸引。有校友评价这次演出:江安的观众太可爱了,现场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到。演出结束以后,焦菊隐对后台的学生说:“谁能想到在贫穷的中国,在落后闭塞的江安,《哈姆雷特》能得到观众的喜爱,这难道不是一件大事么?”
在江安,就像历史开了个玩笑。让一群戏剧大师聚集在川南的偏僻小城,合演了一幕幕人间悲喜剧。不知当时的观众作何感想,有没有人因此有过什么改变。但当时的剧专确实影响了很多人。谢晋导演便是其中之一。他于1941年考入这座专科学校,余生多次挈妇将雏重走江安,他把这里当成了第二故乡。戏剧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给当下的江安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生存还是毁灭。这样的经典台词首先在川南的江安炸响,很多人不会想到。
时过境迁,这依然是个大事件。当“哈姆雷特”与那些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江安人见面,不知是他的幸运还是江安人的幸运。莎士比亚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杰作被一群流亡的艺术家搬上这样的舞台,而台下是这样的一群观众,在世界戏剧史上都该不多见。
漫步在江边,竹叶青青,野花灿烂,江水不知疲倦地流淌。历史倏忽过去了八十几年,很多人故去了。但金香柳还在,凤尾竹还在。当年留下的影像模糊的一帧帧剧照,承载了一段戏剧史,也承载了太多江安人的记忆。这是我们千里迢迢而来的其中一个理由。烽火连天的年代,竟然有这样奇妙的事物存在着。江安的“安”,似乎也从这里多了几重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