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的阅读经验,一位生于1947年的美国作家,其作品应当是现代主义的风格甚至是后现代主义的风格:以富有实验性的形式,揭示生活的真相,夸张或变形地再现现代人荒诞而孤独的生存困境。
蒂姆·高特罗的《电阻起风波》却打破了我的这种刻板印象。他老老实实地讲述故事,铺排细节,呈现一个古老而温暖的主题:爱。作家出生于一个蓝领劳工阶层家庭,不知道是否与此背景有关,他的作品中也充满了劳工群体的日常劳作细节,这些细节编织起细密结实的故事之网,托住我们,让我们感受到在阅读那些或荒诞或魔幻的作品时难以获得的踏实与安心。
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的阅读感受会刺痛我们,唤醒我们——梦醒后虽可能仍无路可走,但至少不再沉溺于“瞒与骗”的自欺或欺人,因此自有其价值。然而,生活中同样需要温暖平实的支撑。例如,蒂姆·高特罗的《电阻起风波》这类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对我这样热爱阅读甚至过度投入的读者而言,恰如病中家人熬制的一碗米粥,比那些尖锐的“猛药”,更能让我感受到“贴心”与“暖心”。
小说中的两位主人公,一位是老人,一位是小女孩。老人和孩子,似乎也是许多作家偏爱的人物组合。两者之间显然有着种种对比,同时又有奇妙的相近相通,借用人们熟悉的禅宗三境界,孩子“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老人则“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一个“还”字,尽显张力,其间自有“山长水阔”,为故事留下了无尽的叙述空间。
小说里有两个细节,暗示出两位主人公与现实的距离。独居的老人“打量着他那辆停在单车道上、有十五年历史的别克。在社区的街道上开着这样一辆又大又旧的车,很让他觉得尴尬”。老人的妻子已在八年前去世,孩子们都未和他同住。邻居家小女孩的“大嘴唇和她的小脸不太相称,灰色的眼睛藏在淡蓝塑料框眼镜的后面,这种眼镜是三十年前的小女孩戴的”,“她用食指支着眼镜,似乎想把这世界集中到一个焦点上”。女孩有一个酗酒的父亲,父亲将自己的无能与人生的失败归咎于环境、迁怒于家人,女孩的母亲也无力保护她。孤独无助的女孩冷淡而克制地将这一切隐藏在呆板严肃的表情之下。老人坐在自己家的小门廊里,听到了邻居家女孩跟父母的一些谈话片段——她要完成一个与电阻有关的科学项目,而父母都不愿或不能提供帮助。也许这让老人想起自己的孩子,还有多年前的往事:父亲为他彻夜不眠,制作了第二天一早必须要交的手工作业。老人决定出手相助。在经历重重困难后,他与小女孩终于合作完成了这个对他们来说颇具难度的项目,制作了一个精细复杂的电路系统。就是在这些复杂的工序中,我们跟着作家精细的描述,感受到我前面所说的那种叙事的细密与结实。当那些小灯泡亮起来时,我们不难想象女孩内心的激动与喜悦——“她的眼睛又黑又圆”。我们应当还记得,之前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常处于失焦状态。现在,情感的变化让她的眼睛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这一切努力,却被那位酗酒的父亲轻易地毁灭了。他将女儿的作业扔出了屋外,砸得稀烂。老人决定像多年前自己的父亲一样,彻夜不眠地重新制作一个电路系统,让黑暗中的小女孩能有一个亮起来的明天。第二天早晨,老人将成品交到女孩手里,经历了一夜绝望的女孩,似乎并没有轻易地恢复之前好不容易获得的一点对世界的爱和信任——她的眼睛没有再次变得又黑又圆,而是回到了冷淡而克制的常态:“她点点头,然后抬起眼睛斜视着他。‘我要迟到了。’ ‘那么,走吧。’他看着她摇摇摆摆从她的同学中间穿过,带着她的所有东西,然后他转身回到自己的车中。他想,她可能会在后面追着喊他,笑着说‘谢谢你’,但是她没有。”
那么,老人的努力还有意义吗?我相信其绝非徒劳无功。也许在小女孩冷静的外表之下,冰块正在消融。即使这些温情在她的生命里一闪而过,不足以抵抗那些巨大的黑暗与伤害,但是,她知道这世上毕竟有不求回报的朴素的爱。这“知道”,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救赎。而对于老人来说,爱的本身即意义,就是对父亲的爱的传承。
小说结尾,老人去百货商店买了两个插满塑料花的石头小罐。它们看上去像是长寿花,以前在春天经常开在他母亲的柏树树篱上。然后他去了墓地,将色彩鲜艳的花罐放在父亲墓前沐着阳光的石板上。
这阳光,也照在此刻的我的心上,如此贴心,如此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