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 我应表妹的邀请去她定居的河北涿州旅游,品尝了当地的特色小吃驴肉火烧。令我吃惊的是,面饼的香气盖过了驴肉的浓香。与表妹闲聊时,我提到每次在超市买的面粉虽然白得耀眼,蒸出的馍既蓬松又好看,却总少了新麦的香味。表妹说她婆家是河南周口的,每年种着好几亩小麦,家家都有磨面的工具,很容易就能弄到新面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刚回到上海金山的家中不久,竟收到表妹寄来的一大袋面粉和脱过粗皮的麦仁。我解开袋口,抓一把凑近鼻尖——那股熟悉的麦腥味倏地钻入鼻腔。这带着泥土气息的新粮本味,我已有多年未曾邂逅。细看那面粉:色泽算不得亮眼,淡白中透着浅黄,恰是麦子褪去浮华后的本真模样。
我是种过麦子的。秋末冬初?,娘在坡地下方打着窝儿,我在上头左手撒麦种,右手抓把干粪盖上。?我最佩服麦苗的性子——数九寒天里,?大雪压青苗,青苗乐陶陶?。那小小身躯藏着柔韧的风骨,雪越厚,它越是攒着劲儿地往上蹿。来年开春,雪水沁过的地界,准能长出好收成。
麦子熟了,黄亮亮满坡,金灿灿一片,麦芒和阳光交织在一起,热浪和麦浪翻滚在一起,那种惊艳只有诗人和画家才能描摹体悟。我们年纪小挥不动镰刀割麦子,就跟在大人们身后捡漏下的麦穗。我们把麦穗一根根攒在手心里,等攒多了便捆成小把。捆好的麦穗支棱着,活像炸毛的刺猬。这时,我们会腆着脸央求大人用镰刀帮我们削去笨重的“尾巴”,既减轻分量,也方便携带。
婆(方言,奶奶)鼓励我多拾些麦穗:“发点狠多拾些,明天给你做火烧馍当犒劳。”准备原料时,她先用木棒将麦穗打脱粒,打不下来的便用手指细细搓落。当她连夜推着石磨磨面时,篾箩里最先箩出的面泛着麦麸的淡黄,中间段的面粉又细又白,最后她将头尾的“黄面”和中间的“白面”掺在一起——乡下人管这叫“灰面”,正是做火烧馍最地道的原料。
婆没有食言,第二天晌午,我们真的吃上了火烧馍,配着一大盆南瓜四季豆炖洋芋。这馍烤得鼓起了焦黄的气泡,表面裂开道道纹路,虽不如关中锅盔面相好,却因埋在红火灰里煨烤而别具风味。咬下去的瞬间,纯粹的麦香便在唇齿间漫开,我们吃得肚皮滚圆直打饱嗝。几十年过去了,那种味道再也没能重现。
看到无任何添加的正宗农家新磨面粉,老伴来了极大的兴致,乐滋滋地展示她的传统手艺,又是擀面条、扯面、包饺子,又是蒸馒头、做葱油饼、打酸菜拌汤,弄得满室飘香,烟火气十足。刚出笼的馒头泛着油亮的光泽,瓷实中带着韧劲,咬一口麦香满溢,连哈出的热气都透着麦香。这让我不禁想起朱熹的《乳饼》诗:“清朝荐疏盘,乳钵有真味。”眼前这朴实的面食,不正是最本真的美味?这馒头没掺半点碱面,却透着?麦秸黄?的自然色泽。我忽然想起老家人的玩笑话——他们戏称我们黄家人祖传的皮肤是麦子色。我把馒头举到手臂旁比了比,馒头和手臂的颜色几乎一模一样,旗鼓相当。
那批面粉吃完后,表妹在电话里问我还想吃啥?我毫不隐讳地说:“你婆婆家的麦面让人怀念,太香了,太好吃了。”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老伴刚打开门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一个庞然大物赫然堵在门口。想来是昨晚快递员送货时敲门,我们都没听见,这包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门外过了一夜。我蹲下身子细瞅,侧面的快递单上赫然印着: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区曹河乡殷庄。整整40斤新麦面,压得编织袋棱角分明。我眼前浮现出表妹70多岁的婆婆佝偻着腰装袋的模样,慌忙给表妹转去500元,请她转给她婆婆,略表心意。谁知表妹早料到她婆婆不会收这笔钱,便自作主张地退了回来。
巧媳妇难为无“锅”之炊,老伴最拿手的“芝麻炕炕”,因锅具损坏无缘亮相,只得改为发面蒸馒头。只见她双手揉搓着面团,那动作间竟飘散出晨露的清新、麦浪的芬芳,还夹杂着泥土特有的腥香——这是大地最本真的气息。
当蒸锅开始上汽,整个厨房顿时被奇异的面香占领。那甜津津、香喷喷的味道在屋内流转,分明就是麦粒珍藏的体香,是粮食最纯粹的元气。此刻我忽然顿悟:在诸多感官中,鼻子才是此刻最得意的“官”。两个鼻孔贪婪地呼吸着,我不仅大饱眼福、心福,更享受了难得的鼻福与口福,真可谓“鼻”满意足,幸福得快要“蹬鼻子上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