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城市还没有完全从沉睡中醒来,快速路桥下的自发零工市场早已聚满了等活干的人。他们大多穿着沾满了油漆和污渍的工作服,在马路便道上或坐或站,身边的旧电动自行车后座上插着写有“水电”“瓦工”“油漆”等字迹的标牌,手里拎着磨得发白的工具包,瓦刀的木柄被汗水沁得发亮。晨曦的那一束微光如同蛋白的薄纱,刚刚能勉强勾勒出他们身体的轮廓,却始终无法映射出那轮廓里深藏的疲惫与期望,他们在焦急地等待着,等着他们的技术和身体所能胜任的建筑或运输零工。
我从攀谈中得知,他们大都来自农村,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们的愿望非常现实,利用农闲时间来城市多挣点钱,让家里的日子过得更好更宽裕些。他们的情怀也非常朴素,用双手自食其力。经年累月,他们被风雨磨蚀了面容,被烈日涂深了肤色。日出日落,他们在马路边待着,每天数不清的行人匆匆而过,但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他们自己则始终凝固成一种静默的姿态,目光被马路上每一辆减速的汽车牵引着,希望车子快点停下来,期待那一声:“有会刷油漆的吗”“有会砌墙的吗”或者“搬家具电器,来两个有力气的”。但凡汽车停下有人下来,他们会百米冲刺般冲上去,抢到活的,收拾工具高兴而去,这一天的盼头便有了着落;没有抢到活的,继续等待希望的到来。
天气着实太冷,来自山东德州的老张师傅在人群里搓了搓手,又跺了跺脚。搓手是为了驱寒,让身体暖和暖和;跺脚则仿佛要将脚下的水泥地踏出个坑来,试一试自己的身体是不是还硬朗。他女儿在老家的县城读高中,成绩非常好,用班主任的话说,“考上一本大学稳稳的”。他每每想到此处,心里便如静静的湖水一般平顺,可随后那学费和生活费的一串数字又沉甸甸地砸上来,压得他站在凛冽的寒风里,后背却渗出细汗来。他一个劲地紧抿着嘴,仿佛唇齿间咬着的不是冰冷的空气,而是女儿下学期的学费、生活费。他暗自揣想,进入腊月,快过年了,城里人搬搬抬抬的杂活估计会多起来,再坚持一下,再加把劲儿,女儿上学的钱就能凑齐了。
来自河南安阳的小李师傅斜靠在水泥电线杆上,手里攥着那盒数字斑驳的卷尺。他年轻,眼神里闪着活泛的亮光。家里托媒人说了亲,姑娘的照片他随时都贴身揣着,姑娘人长得很好看,眉目清秀。中秋节过完他离开村子出来时,媒人传话过来,说姑娘家那头只等在县城买好新房就嫁过来。这一个“等”字,便成了小李师傅心上一把悬着的锁,钥匙就是此刻他脚下这片冰凉的水泥地,就是马路上那可能停下的车轮。他心里盘算着:这个月如果能挣上五六千元,离县城那两室一厅的房子就又近了一小步。
正午的太阳直射下来,影子刹那间缩到了脚底,几乎要钻进地缝里。同样来自河南安阳的老王师傅身子倚着墙根,掏出早晨从十几里外的出租房带来的冷馒头,就着从对面底商好心的快餐店店主那里打来的白开水啃着。他吃得有些急,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引得他重重咳了几声。他想起千里之外年老多病的老娘,电话里老人说话断断续续的,却又总说“不碍事的”。他咽下干硬的馒头,也咽下了生活的苦。他把啃剩的馒头渣子拢到手里,一点点塞进嘴里,“每天等活的时候,就怕手机响,一准是家里要钱,家里有老有小的。”说到这里,他把脸更深地埋进那片小小的阴影里,仿佛那阴影能遮住他心头难言的酸楚。
老张师傅终于等来一个给附近超市卸货的活,他扛起半人高、装着家电的纸箱径直往库房走,额头上的汗珠滴在水泥地上,洇出一小片淡淡的印记。干活间隙,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是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站在学校门口,咧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这是我家姑娘,她今年上高二,成绩很好的。”他跟一起卸货的工友念叨,“姑娘说想考师范大学,将来当老师。我跟她说,只要你肯读,爹砸锅卖铁也供你。”他摸了摸口袋里超市刚预支的一百元定金,手指在粗糙的工作服上蹭了蹭。
太阳往西斜的时候,桥下又热闹起来。收工的人陆续回来,互相打听着今天的收入,交流着一天的所见所闻。有人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票子:“干了个拆墙的活,两百!”有人叹着气把工具包往地上一扔:“等了一天,就帮人抬了个冰箱,挣了五十。不过也好,一天的花费总算也够了。”
老张师傅卸完超市的货,拿着三百元工钱往回走。路过文具店时,他停下脚步,盯着橱窗里的护眼台灯看了半天,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姑娘说教室灯光暗,他想攒钱给她买一个护眼台灯,但今天这钱,得先交这个月的房租。
来自四川绵阳的老贾师傅也干完修自来水水龙头的活回来了,雇主大妈给了他八十元,他把钱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贴身的布袋里。“我那小子,明年该谈婚论嫁了。”他凑到一同租住的工友面前,声音压得低了些,“老家盖房还差两万块砖钱,媒人说,没新房,姑娘家不肯点头。”他摸了摸后腰,刚才修水管弯腰拧阀门时,旧伤又隐隐作痛,但此刻脸上却带着一些笑意,“今儿这八十块,够买几十块砖了”。老贾数着今天的八十元,心里踏实了不少。他想起老家宅基地上堆着的那些砖,再等些日子,等凑够了钱,房子就能接着往上盖了。到时候,儿子就能娶媳妇,他也能抱上孙子了。
路灯次第亮起,人群渐渐稀薄,老张师傅和小李师傅又被一个家政公司叫走了,惹来老王师傅好生羡慕。他背着工具包孤身而立,那其貌不扬的工具包里,既盛着今日的汗水,又装着明日的希冀。路灯将他的影子抻得细长,越过马路便道,一直延伸进车水马龙的深处。高楼的外墙霓虹闪烁,照亮了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这些岁月的刻痕里,藏着老家母亲的牵挂,压着妻儿期盼的重量,更烙着那个始终不曾熄灭的念想:有朝一日,能真正在这座城市扎下根来。
夜终于沉下来,桥下那群为生活奔波的身影,渐渐融进城市的喧嚣里。老张师傅和工友们卸下满身疲惫,在视频通话中对着家人绽开笑容。他们是一群最平凡的人,但恰恰又是他们无怨无悔地用责任和担当,在为家人撑起一片天的同时,成为这个城市不可或缺的建设者。原来人间最坚韧的脊骨,往往悄然扎根于繁华照不到的缝隙,于无声处承载着生活本身那不可言说的沉重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