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亲的手会拉着我过马路。我胆子小、个子矮，看到川流不息的车辆，吓得止步不前，父亲就用宽大有力的手钳住我，捏得紧紧的，唯恐我会挣脱。被父亲牵着的我，亦步亦趋，心里不再害怕，安全感满满。
儿时总以为父亲是无所不能的，他那双手，侍弄菜园、维修电器、打制桌椅，都不在话下。现在家里还保存着我小时候他亲自打造的婴儿小推车，全手工竹制，每一根竹篾、每一颗螺丝、每一个轴承，都布满了父亲劳作的痕迹。
然而父亲的双手，远不止于粗糙的劳作。实际上，他代替母亲做了不少琐碎之事。母亲不在家时，他要给我扎头发，遇到学校演出，他还得负责给我买长筒袜、蝴蝶结，乃至笨手笨脚地给我化妆；他带我一起做正月十五的兔子灯，用细细的竹篾搭成框架，糊上白纸，兔子红红的眼睛是两颗一闪一闪的小灯泡，别提多精巧了，市面上根本买不到；雪天里，他和我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给我拍照，记录我快乐的瞬间……
父亲的手擅长“说”暗语。印象最深刻的是我上小学时，他骑着自行车送我上学、接我放学。到了学校门口，他捏着铃铛短促地“叮”两下，意思是“到站了”，催促我下车。我立刻从二八自行车的大杠上跳下来，朝学校大门奔去。我身后传来“叮铃铃——”的声响，悠长又动听，我不用扭头就知道他转向去单位了。放学时人头攒动，父亲看到我，从不大声呼唤，只用铃声暗示。我总能在鼎沸人声中精准捕捉到他的暗号——那串规律的铃音，是我俩独有的默契。这时，我便飞奔过去。他用宽厚的大手将我一把抱上大杠，顺势小跑两步，挪离没接到孩子的家长群，随即飞身跃上车座，稳稳握住车把，脚下一蹬，自行车便轻快地向前滑去。我望着他紧紧攥住车把的手，心里满是惊叹：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啊，粗糙有力，但又很灵活，不然我们怎么能在县城的大街上像风一样地穿梭呢。不过，父亲的自行车是微风，他骑得稳稳当当，从来没有摔倒过。
可不知从何时起，父亲的手渐渐脱离了我的视线，不再是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依靠，而我却视而不见。他费?尽?心思做的小玩意儿太小儿科，没法吸引我的注意力了；每当父亲要带我一起出门，我总是推托，因为我喜欢和同学们玩耍，大人在就不再自在；上了高中后，我剪成了短发，不再需要父亲为我梳头；我学会了骑车上下学，骑得比父亲快得多，以至于他要在后面喊路上小心，?因为我骑车的速度实在快得吓人。过马路时，父亲还是老样子，牢牢地钳着?我的手?，唯恐我害怕。此时的我却觉得丢人，自己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被父亲这样?抓着?，心里老大不情愿，于是我就装作挠痒痒、抓头发，用这类小动作躲过他的牵扯。
我不知不觉疏远了父亲，?因为我怕他紧紧抓住我的手，怕他把我当小孩子对待?。父亲知道吗？我想也许他知道，却装作不知道。
后来我工作了，远离了父亲，但父亲挂念我，时不时地和我微信聊天，问我的近况，同时也告诉我，现在的他，最大的兴趣就是打理小院：春天，他?摘?香椿芽，割韭菜，挖荠菜；夏天，他种辣椒番茄，给丝瓜、南瓜搭架子，摘葡萄；秋天，他采桂花做桂花糖；冬天，他建简易小棚，蔬菜水灵灵的?，如同刚淘洗过。他在不同的季节给我打包不同的瓜果蔬菜，虽然快递费用超过了菜价，但他从来不觉得这是笔亏本买卖。他说他种的菜是给我的私人定制，独一无二的供应，自然不能用市场价来?衡量?。
我常感叹父亲的手总闲不住，直到某天突然发现，年过古稀的他端碗筷时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经医生诊断才确认这是家族遗传的特发性震颤，且会随年龄加重。父亲察觉到我的伤感，故意开玩笑道：“年轻时当学生代表，跳舞用的是脚，现在老了轮到双手跳舞啦！”见我神色黯然，他又连忙补充：“别看手抖，端东西照样稳稳当当！”
每次我回老家，母亲总说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话也出奇多，提前一天就精神焕发。家里处处收拾得锃亮，显然父亲精心打扫了许久。我劝他：“我回家何必像待客般隆重？”他朗声笑着，转身就要上街买我小时候最馋的酱牛肉。我实在不忍看他忙前忙后，主动提出自己去买，他却执意不肯，说我认不清楚路，非要亲自带我去。
?在我眼中无所不能的父亲，需要我多回家看看了；然而，我在父亲眼里，依然是个需要依靠他的孩子。
买熟食需过马路。面对眼前穿梭的车流，父亲紧张地攥紧我的手，引我慢慢挪到斑马线前停下。那一刻时光倒流——儿时被他牵过马路的记忆骤然清晰。我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反手握紧，仿佛只要攥住这双手，就能留住流动的岁月。车流喧嚣中，掌心传来的温度让我忽然明白：这便是人间至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