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作家狄青刚刚出版的新著——长篇报告文学《鲁班出海——鲁班工坊建设纪实》(以下简称《鲁班出海》)。一看正题就很打眼——“鲁班出海”,让人想起郑和下西洋。当然,与郑和下西洋不同,出海的“鲁班”,除了实指鲁班工坊,更是一种象征,它象征着中国本土的技术流,它寓意班墨文化在当下的传承和光大。这是一本很有意义和价值的书。就此书的内容及创作感受,笔者专访了作家狄青。
说起这本书的创作源起,狄青说:“鲁班工坊是天津原创并率先主导推动实施的中国职业教育国际品牌。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天津人,我感觉很骄傲。天津是个出能工巧匠的地方,天津人特别重视技术、技能,我小的时候,企业里的8级钳工、8级车工,在社会上的地位不比如今大学里的硕导、博导低。2016年,天津在泰国建立了全球第一家鲁班工坊,那时候我就开始关注鲁班工坊。后来,天津的出版单位找到我,希望我能够创作一部有关鲁班工坊建设的纪实类作品,应该算得上是一拍即合吧,于是便有了接下来的创作计划,我便开始采访相关人物,搜集资料,着手创作。”
鲁班工坊是什么?
鲁班工坊到底是什么呢?据狄青介绍,我们可以从参与单位之一天津中德应用技术大学的相关战略规划书中明了大概:鲁班工坊即在双方共研、共建、共享、共用、共赢的意愿目标下,相关职教学校为“一带一路”共建国家打造成的“集职业教育、职业培训、科学研究、文化传承、创新创业五位一体,按照市场化运作的国际化职业教育中心”,其目的就是要为“一带一路”共建国家带去看得见、摸得着的成果与实惠。
据《鲁班出海》所引资料显示:鲁班工坊起步于2015年开始的国家现代职业教育。2015年7月,教育部与天津市人民政府签署了共建“国家现代职业教育改革创新示范区”协议,明确围绕国家发展战略要求,实施职业教育国际合作交流促进工程,提出职业教育国际交流平台构建计划、职业教育“走出去”战略实施计划和提升全国职业院校技能大赛国际影响计划等。2015年8月,教育部又会同天津市教委交流创新职业教育国际合作思路,谋划搭建中国职业教育国际合作新平台、新品牌,以国际职业教育合作服务于共建“一带一路”倡议,拟在境外创设中外合作的职业教育机构。由此,鲁班工坊应运而生。
对于鲁班工坊对世界职业教育和中国企业的影响,狄青调研后总结道:“鲁班工坊是积极探索‘教随产出、校企同行’的中国职教出海模式的成功实践和模式典范,是服务共建‘一带一路’高质量发展的职业教育示范项目;鲁班工坊以‘合作共赢’为原则,在促进合作国经济发展、产业升级、培养技能人才等方面发挥着越来越显著的作用,是中国践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具体举措。鲁班工坊的人才培养标准和专业建设质量被合作国广泛认同,正在为世界职业教育发展持续贡献着中国智慧和中国力量。
截至2024年11月,中国已与30个国家合作共建了34个鲁班工坊,为合作国培养了大量的技术技能人才。这不仅是共建‘一带一路’倡议深入推进的重要助推器,还为共建‘一带一路’的中国企业提供了有力的人才支撑,更成为中国职业教育合作办学‘走出去’的重要品牌。”
鲁班工坊的文化渊薮
——班墨文化
笔者读后感觉,《鲁班出海》与一般报告文学作品不同之处,在于作者不仅讲述现实事件本身,还将鲁班工坊的文化源头予以梳理呈现。有了此部分,即让人觉得鲁班工坊建设中体现的工匠精神,其来有自。由此,也更增强了我们的文化自信。同时,也使得整部作品更为缜密,使它更像一部学术意味浓厚的报告文学作品。对此,狄青表示:“任何伟大的事业都是有源头的。无源之水注定会干涸,无本之木必然会枯萎。但是,我们一般人在潮流中不会有溯源意识,就像游鱼不知水、飞鸟不知空一样,而传统和渊源其实就如我们的文化基因,是无处不在的。作为作家、学者,就要把这个层面的关系给剥离出来,让‘只缘身在此山中’的人们识得庐山真面目。它会让我们明白,我们是从哪儿来,要到哪里去?而且,还有其现实意义——让我们知道应该从哪些方面汲取更多的营养或去寻找攻克难关的钥匙。”
狄青说,中国职教界许多专家、学者都认为班墨文化是鲁班工坊乃至中国工匠精神的渊薮。班墨文化是非常有特色的。最特别的一点,即它在动态中展现内核。与儒家、道家在思想传承中的一以贯之不同,班墨文化是以鲁班、墨子斗法的原型故事,在班、墨二人的争执中展示了中国工匠精神的魅力。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相较而言,儒、道即偏哲学,重思想,偏“文”一些。而班墨则偏“技术流”,偏“武”一些,彼此能一决高下。这让人想到以前工厂中常见的工人比武大会。工友之间“比武”,是比赛竞争,更是切磋交流。人家的手工活为什么做得又快又好?你看出门道了,跟人家学习请教,自己就会有进步。所以,班墨斗法其实显示了中国古代手工业的一种良性发展状态。它告诉我们,古代的手工业者并非闭门造车,而是大家在竞争中取长补短、共同进步,才创造出传之后世的手艺。
班墨之间的两次斗法都记载于《墨子》中,一是墨子止楚攻宋,一是墨子批评鲁班削竹为鹊无实用。真正的斗法,其实是第一次——第二次的所谓斗法,只记载了鲁班做了竹鹊,墨子对其进行批判,其中没有鲁班的反驳,所以不是真正的比试。试想,如果鲁班也能像当时的知识分子墨子一样留一部书于世,他肯定会讲出做竹鹊的道理。“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墨子批评他奇技淫巧无实用。但是,我们想象一下,这不就相当于古代的无人机吗?能说没用吗?至少还可以给孩子当玩具呢。其实,这里展现了鲁班出神入化的手工技艺和精益求精的思想——只要做一件东西,就要将之做到最好,做到极致。对此,狄青在《鲁班出海》中归纳道:“工匠精神并不神秘,说穿了,就是‘精益求精’。”
当然,班墨第一次斗法,鲁班输了。楚王想攻打宋国,鲁班为其建造了攻城的云梯。墨子听闻,前去劝阻楚王。在楚王面前,班、墨正面交手,以模型展示攻守之法,鲁班屡攻屡败,墨子守城成功。鲁班建议楚王杀掉墨子,墨子说杀掉他也无用,其弟子们已得守城之术,助宋守城。于是,楚王放弃了攻宋的打算。所以,鲁班输了,输得很彻底。墨子的胜利,实际上是其“兼爱”“非攻”思想的胜利。在无义战的春秋战国时期能有这种思想,是了不起的。这种反战思想,在今天看来,就是以人为本的人道主义思想。在这件事上,人们歌颂墨子,即因其所作所为得人心。
但是,墨子对后世的影响力却比鲁班要小。对此,狄青分析道:“原因不只是鲁班的发明创造比墨子多,更主要的还是因为鲁班与普罗大众离得更近,其形象在老百姓的心目中显得更生动、亲切。”鲁班被称为“百工之祖”,传说他发明了曲尺、墨斗、刨子、铲子、水准、钻、锯、凿、磨和碾,等等。几乎所有与古代人民生产劳动相关的工具,都与鲁班相关。他的发明创造是接地气的,极大地提升了当时的生产力,所以人民记住了他。在今天来看,这也从一个工匠的角度,诠释着为人民服务的真谛。
《鲁班出海》中总结道:“鲁班以手工操作为职业,钻研技巧,精益求精,把工匠技巧发挥到了极致;墨子崇尚科学,以人为本,兼通工匠技巧,是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同时也是实干家。”狄青说:“班墨文化是相辅相成的,我们要看到两者各自优长,辩证汲取其思想智慧,应用到鲁班工坊的建设中。”
天津与鲁班工坊
鲁班工坊初创于天津。目前34个中国与海外合作的鲁班工坊中,有24个出自天津。可以说,在鲁班工坊的创建模式上,天津给国内其他参与海外鲁班工坊建设的省市,做出了积极探索,为之后中国在海外鲁班工坊建设确立了标准与参照系。那么,为什么是天津首创鲁班工坊呢?
许多文史专家、学者都知道这样一句话:“近代百年看天津”。天津是中国近代工业文明的先驱城市。对天津历史了如指掌的狄青如数家珍地说:“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天津,建立起一批现代工业企业,这些企业几乎涵盖了当时中国工业所能涉及的所有行业。比如中国的第一所邮电局、第一个现代警察机构、第一条标准化铁路、第一列营运有轨电车、第一艘潜水艇,新中国的第一台电视接收机、第一部电话机、第一辆自行车、第一架照相机、第一只手表、第一台6000吨水压机、第一台模拟电子计算机……上百个‘第一’都诞生于天津这座城市。由于特定的区位优势,孕育了天津工商业的早期萌芽,也让中国最早一批产业工人(现代工匠)在此诞生。所以,天津有着中国近代工匠精神的根源和血脉,中国职教能从天津走向世界,不是偶然的。”
因为有了近代工业文明的先驱地位,天津的职业教育更是占尽先机。有了工厂就需要工人,工人要进行生产就要进行培训,于是上世纪初天津的工业学堂顺时而生。1903年,清政府在天津创办北洋工艺学堂,由直隶工艺总局总办周学熙为学堂督办。关于周学熙的工艺教育理念,《鲁班出海》中如此归纳:“在教学中,周学熙倡导‘工学并举、教学做合一’,构建‘学校工场结合体’,学生半工半读、亦工亦学,理论由学堂习得,而实践则由工场师傅传授,理实一体、紧密结合。”可以说,“工学并举”的技能人才培育理念在天津可谓一脉相承。从这一理念中,我们看到了今天职业教育所倡导的“产教融合”的雏形。狄青说:“‘工学并举’的思想和实践传统对天津职业教育的影响极为深远。这一职教理念,不但推动了近代天津的实业发展,也成为此后职业教育政策和制度制定的重要历史基石。”
这种“工学并举”“产教融合”的职教理念,在新中国成立后也再次在天津得到传承。1958年5月27日,《人民日报》就对全国第一所半工半读学校——天津国棉一厂半工半读学校进行了报道,并指出这一举措“为多快好省地培养工人阶级知识分子开创了一个新的途径”。此后,天津100多个工厂都办起了半工半读学校,全国其他省市纷纷向天津看齐。由行业、企业办学就是天津职业教育的法宝,在全国具有示范效应。有良好的基础,且代有传承,所以,天津的职业教育一直处于领先地位。
狄青说:“如今,天津作为中国北方最大的工商业城市,拥有航空航天、装备制造、生物医药、港口物流、信息技术(人工智能)等产业集群,对技能人才需求旺盛,倒逼职业教育必须精准对接产业。为此,天津职教探索出了‘政府、行业、企业、学校、研究机构’五方联动,融产教融合、校企合作的‘天津模式’。”说到这里,狄青既兴奋又自豪地接着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没想到‘一带一路’的东风,吹得鲁班工坊遍地开花。在此期间,天津鲁班工坊的参与者和建设者们将这个活干得漂漂亮亮的,归纳出了EPIP(EPIP即工程、实践、创新、项目四个英文单词的首字母,它概括了中国职业教育的核心部分)的教学模式,让中国职教配合中国装备‘走出去’,使得中国职教声名远播,享誉海外。这是天津职教的光荣,也是我们每一个天津人的光荣。”
在《鲁班出海》这本书的首发式暨研讨会上,该书出品方百花文艺出版社社长薛印胜说:“要启动这部作品的翻译工作,让天津首创的这张靓丽的中国名片,能够在海外广泛传播。”
鲁班工坊,感动你我
谈及关于鲁班工坊的采访和《鲁班出海》的创作感受,狄青颇为感慨:“通过对鲁班工坊的采访,我感觉文明就在于交流合作。鲁班工坊的教学中,我们能够敞开心扉,把自家好的东西送给对方,且手把手地教对方如何制作,如何使用。鲁班工坊是一种授人以渔的职教输出,它从零培育,毫无保留,造福海外人民。这里彰显着大国的责任与担当。而文明也正是在交流和互助中不断迈向新的台阶的。”
“在采访和写作期间,有许许多多的人和事让我感动和感慨。比如,在西非马里鲁班工坊的中医诊疗康复区,许多当地大学医学专业的大学生跟随来自天津的推拿针灸专业技师程素利学习针灸。而在当地医院的中医科,当地医生已能针灸治疗面瘫患者。能将中医这样的国粹在海外发扬光大,惠及友邻,这让我们颇为自豪。而从当地百姓对于中医的信赖,也让我们对于自己的传统文化更加自信。当地的中医博士后迪亚拉认为,‘鲁班工坊是把中国的传统中医学和中医药技术引进来,让马里的传统医药走出去。’如此一来,可治病救人的中药种类会大大增加,而一些原来的疑难杂症则可能就因某一位药的加入而药到病除,得以根治。这就是交流的意义和价值,它会让各自发光的东西都融成一体,发出更大的光,照亮更多人的人生。”
“再如,塔吉克斯坦鲁班工坊在当地影响很大。它使得许多当地青年不仅学习了现代设备的操作,还对中国文化产生了兴趣。他们喜欢看中国影视剧,喜欢读介绍中国的书籍。这充分显示了鲁班工坊的建设是成功的。我们可以用男女之间的恋爱来类比一下,假如其中一方喜欢另一方了,他(她)肯定想更多地了解对方。鲁班工坊在‘一带一路’中的作用就在于此,它的技术输出,让当地人得到实惠,从而想更多地了解中国的文化。任何形式的交流,归根结底,其实都是一种文化与思想的交流。因为所有的技术与产品,都是无形的文化思想结的有形之果。所以,鲁班工坊的外国学子们想了解中国的文化,能够自觉地学习中华文化;此间,显示的正是我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魅力。”
谈及所采访的鲁班工坊的执教老师时,狄青说他们的敬业精神和奉献精神让他感动。
别的不说,单说鲁班工坊的设备安装工作就很磨人。在《鲁班出海》中,曾于柬埔寨鲁班工坊工作的张龙刚老师回忆说:“我们不仅要把18个实训基地的所有设备安装调试好,还要手把手地教会几位柬埔寨当地的老师熟练使用这些设备。7个集装箱的设备,其中最重的达6.5吨,最轻的也有1吨多重,得完全靠双手来装卸、安装;实训基地里的电线电路,也需要我们一点点去改造。最主要的是,我们要等柬埔寨当地的教师把工坊内所有的设备功能全掌握了,才能放心回来啊!”由此,我们可以想象其工作任务之艰巨,也能看到他们身上大国工匠的责任与担当。
还有许多职教老师,则把青春献给了鲁班工坊。狄青说:“非常感动的一个例子,就是我们天津的两位老师,他们是夫妻。十几年以来,他们一直在埃塞俄比亚鲁班工坊的第一线。他们的孩子都是诞生在埃塞俄比亚,并且取名江天亚(‘天’代表天津,‘亚’代表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就是想把中国与埃塞俄比亚的友谊、中非友谊传承下去。”孩子的母亲江绛说:“孩子的名字很有纪念意义。能把青春献给这两座城市,我们感到特别欣慰。”
《鲁班出海》的文学性
“哈希姆·比萨拉还记得那是2019年的一天,窗外水流湍急的古拉拉河泛起的浪花,如同晶莹耀眼的碎玻璃,将西非大陆的阳光折射进宽敞明亮的办公室,而他的目光却聚焦在电脑屏幕上一动不动,打开的页面显示的正是中国在非洲建设鲁班工坊的图文介绍。”“有人说,位于欧洲大陆最西端的葡萄牙是‘路的尽头,海的开始’,这话不但有道理,而且还颇有几分诗意。”“据说最早喜欢上中国美食的英国人是马戛尔尼。”……
通过以上内文摘引,不难看出《鲁班出海》有着极强的文学性。谈及这一点,作为《文学自由谈》主编的狄青说:“《鲁班出海》是我的第一部长篇报告文学作品。此前,我写过小说、散文随笔及文学评论,这种文学练习养成了一个习惯,即不管写什么样体裁的文章都要顾及文学性。首先,文学性对于普通读者来说,意味着可读性。文学作品是写给人看的,所以我们要先让读者觉得好读,有代入感,读者才能看进去。其次,文学性的描写有其直指人心的精神力量,关乎文学的本质,这一部分就是文学创作中‘源于现实而又高于现实’的部分。通过作家的叙述和描写来呈现这一部分,让人感到内心火焰的跳动,感到这个世界有光。这既是一个作家的责任与担当,同时也考验作家的功力。比如你摘选的描写哈希姆·比萨拉的那句话,相对而言,现实生活中有些人是不太注意外部环境的,特别是那些专注于工作的人,但作为创作者,要给其加上一个诗意的背景,这样其人其事便显得郑重而阳光,且有一种正向的导引作用。再次,《鲁班出海》这本书属于纪实文学范畴,以前我们叫‘报告文学’,现在也叫‘非虚构文学’,但不管哪种叫法,都有一个‘文学’。这就客观上要求它必须有文学性,它不能只是流水账式的调查记录。正是由于报告文学的文学性,使其可读耐读;正是由于创作中文学手法的运用,使其有代入感,使读者共鸣;正是由于文学创作中对于人的正向积极的精神旨归的提炼,才给人以鼓舞和希望。所以,报告文学中的文学性是我所注重的。”
诚如狄青所言,《鲁班出海》一书非常注重文学性和可读性。它以以点带面的形式,每节讲关于鲁班工坊的一个点,单独来看,就是一篇优秀的文史随笔或写人记事的散文,穿珠成链后,它便处处闪现出鲁班工坊各个角度的璀璨之光。
图①《鲁班出海——鲁班工坊建设纪实》
图②鲁班工坊的“空中课堂”
图③天津所建设的鲁班工坊在全球分布示意图
图④狄青(右)采访鲁班工坊老师高洋及埃塞俄比亚留学生涂泽钢时留影
本版图片由《鲁班出海——鲁班工坊建设纪实》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