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依然会被一些文字“惊到”。
比如沈从文自传中的《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这应该是我多年前读过的文字,但已经湮没在记忆的长河里。近日重读,看他写各种气味和声音,觉得自己简直不曾拥有过嗅觉和听觉。比如他写自己各处去嗅闻“死蛇的气味,腐草的气味,屠户身上的气味,烧碗处土窑被雨淋以后放出的气味”,虽然当时无法用言语去形容,但要他辨别却十分容易。他又写到自己记得清清楚楚的那些声音,“蝙蝠的声音,一只黄牛当屠户把刀剸进它喉中时叹息的声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黄喉蛇的鸣声,黑暗中鱼在水面拨剌的微声”,而且还可以分辨它们到耳边时的“分量不同”。
在一次访谈中,作家刘亮程说起有人问他对自己没受过高等教育是否感到遗憾。他回答说,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最高等的教育是生存本身对他的教育。“你在大学念书那几年,我在乡下放牛,我一样在学习。只不过你们跟着教授导师学,我跟着一群牲口学。你们所有的人学一种课本,我一个人学一种课本。你们毕业了,我也学会了一些东西,只是没人给我发毕业证。”
刘亮程还回忆起自己的童年:父亲1961年带一家人到新疆一个沙漠边的村庄中落脚,没有材料盖房子。好在新疆当地有一种“地窝子”,不需要材料,就是朝下挖一个两米深的坑,再到坑沿上垒上几层土块,比地面高出一米多。上面再用一个棚子撑起一个顶,留一个门洞,就成了一个简陋的家。房顶会有一方天窗,那是家里面唯一的光。就在那样一个仅有一方天光的地洞里,刘亮程开始了一种“人在万物中的生活”。因为房顶跟地差不多是平的,门口跑过一头牛、跑过一条狗或者走过一个人的时候,脚步声都会清晰地传到家里去。当树梢被风摇动时,他们在“地窝子”中“可以感觉到树根在晃动,还有耳朵朝上听到这个村庄所有的人的声音之外的那些牛欢马叫的声音,鸡鸣狗吠的声音,还有虫子鸣叫的声音。到了晚上,会听到土中间老鼠打洞的声音,虫子在土中蠕动的声音”。这些流淌在他童年岁月中的声音,这些天空之下、荒野之中、“地老天荒”的声音,又通过他的文字,被今天的我们听见。
我们都希望自己能够活得长久,拥有丰富的生命体验,最好能把一辈子活成几辈子。沈从文和刘亮程的文字,教我们通过他们的小书通往生活这本大书,提醒我们,“那个跟自然万物接通的心灵之窗,要时刻开着”。现代都市里的我们,身处高楼上的一个小小房间,也可以把自己向四面八方打开。
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我马上在家尝试了一下。家里有各种洗涤用品,洗衣皂、洗衣液、洗洁精、消毒液、洁厕灵、洁面皂、洗发乳……我挨个拿起来,闭上眼睛嗅闻。有淡淡的,也有浓浓的;有冷冷的,也有暖暖的。还可以转成不同的颜色,娇俏的粉,柔和的绿,浓艳的红,深沉的蓝,甚至还有如墨的黑……
明天的上班路上,我要去捡拾几片不同的树叶,仔细地嗅闻,看看自己是否能够闻到阳光的味道,雨的味道,风的味道,土壤的味道,蚂蚁的味道,蚯蚓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