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言“清醒”,然何为清醒?有道是能看明白别人的问题谓之“清”,能看明白自己的问题方谓之“醒”。二者兼备,殊为不易。
北宋王安石,锐意变法,可谓“清”矣。他明见国库空虚、民生凋敝,力排众议推行新法,青苗、免役,条分缕析,无一不是针对时弊的良药。然而他终究未能“醒”,只见新法之利,不见施行之弊。当司马光、苏轼等人指陈新法在实施中反成扰民之术,他斥为“流俗”,不屑一顾。以至于后来蔡京之流借新法之名行聚敛之实,竟亦源自王公门下。能察天下病,而不能自见其方之偏,此所谓清而不醒。
与之相对,同时代的苏轼,则近乎能“醒”。乌台诗案后贬谪黄州,他于江边月下忽有所悟:“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这不只是感怀身世,实是勘破了自己半生执着的虚妄。昔日讥讽新法之激切,固有清见,却也不无文人意气。至黄州后,他反求诸己,渐从愤世转为豁达,始有《赤壁赋》之千古绝唱。他能看清自己的局限与虚骄,遂能于逆境中完成精神的超拔,这便近于“醒”了。
然一人清而不醒,则易流于偏执;醒而弗清,又不免陷于逍遥。观诸历史,多的是慧眼识得天下弊,而独不识己之失的聪明人。他们手持明镜,照人毫发毕现,却从不反照自身,于是所有的远大抱负,终成空中楼阁。
故而,真正的人间清醒,乃是既要有洞察世事的冷眼,又须有剖析自我的勇气。非如此,不能于纷扰人间立定精神,更无从谈改造世界。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古今大道,莫过于此。倘若人人皆能以照世之镜照己,“人间清醒”方不至于沦为纸上空谈,而真正成为改变现实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