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笔下,有一座精心设置的迷宫。构成这座迷宫的是寻常的生活。就像他所说,写作时,他总是不断重复着他从幼年时就无数次经历的生活。这种生活,仅仅动用“现实”或者“虚构”之类的形容远远不够。它半是魔幻、半是现实,半是明朗、半是阴郁,有着说不尽、道不明的荒诞与神奇。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仿佛天生的寓言家,不断讲述着那些隐藏在自己灵魂深处的故事。因为那条陪伴在他们身边的河流,以及脚下这片被河水灌溉的炽热土地,就是所有故事的源头,是生命赋予他们的一切。离开了它,他们什么都不是。短篇小说集《河的第三条岸》即是如此。似乎是为了真实再现发生在巴西腹地高原的一切,罗萨采用纪实的笔法记录此间的生活。21则故事,就像是21幅素描,细致入微地记录并还原了那些与他有着相同过往的人与事。
《一无所有与我们的处境》一篇中有这样一个男人。他被称为曼·安东尼奥叔叔。他的农场里有一幢大宅。房子位于山顶,“地基深厚,屋顶高耸,纵深很长,有那么多闲置的走廊和房间,散发着水果、鲜花、皮革、木材、新鲜玉米粉和牛粪的气味——坐南朝北,周围有柠檬果园和畜栏装饰着;正面是一个木制楼梯,分为两段,共四十级台阶,通向宽阔的露台”。
这样的安东尼奥叔叔大约是富足的。但他从来不会沉溺于物质。很多时候,他仿佛“在靠意志力生活”。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陌生感,总是令人印象深刻:他像仆人一样穿着粗布衣服,“没有胫甲,没穿靴子,可能连马刺都没用”;他每次走进自家宅子高大的前门,总会情不自禁地弯下腰,“仿佛那扇门矮小而又陌生,而他是受邀来到这个避风港的”。
他爱自己的家人,更爱绵延的山脉与幽深的山谷。他下定决心要将自己最好的东西——希望、救赎、牺牲、努力——毫无保留地奉献给这片土地。妻子去世后,安东尼奥叔叔带着仆人在山间开垦荒地,将肥沃的土地分给他的雇工,只留下那幢可以俯瞰山谷的宅子。此时,当他面对窗外的青山,他的内心应该是平静的。“他不再质疑任何东西——无论是眼前的还是永恒的——无论是地平线还是山顶”。
相似的一幕出现在《河的第三条岸》中。故事里的父亲尽职尽责、有条不紊,却又沉默寡言。他不顾家人的反对,为自己定做了一只独木舟。船很特别,“要用巴西樟木制成,很小,船尾那块小木板就像是为划船人量身订制的。虽小,却必须由整木制造,选材要结实,弧度要坚硬,能在水里使用二三十年”。很快,他就与妻儿道别,独自踏上了漂流的不归路。
临行前,“他没有再说一句话,没有拿行囊和包袱,也没有留下任何嘱托”,只是默默地登上独木舟,解开绳子,划着桨,“独木舟渐渐远行——它的影子越拉越长,就像一条鳄鱼”。很难说,父亲是不是找到了河的第三条岸,但至少他从来没有背离他的初衷。自始至终,他既没有沿河而上,更不曾顺流而下,远远地离开他的出生地,去见识别处的风景。
他哪儿也没去,“他所做的只是执行一种想象:停留在河流的范围之内,在途中,一直待在独木舟里,再也不用跳出来”。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这只小小的独木舟从来不是旅行的工具,而是某种心灵的居所。似乎只要坐在船上,聆听着缓慢而持续不断的水声,伸出手去静静触摸河水的温度,他就能远离世人的关注,在自然的怀抱里,感受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自己,就像在感知身边这条宽阔、深邃、寂静的河。
这大约就是罗萨眼中的魔幻现实了。这样的魔幻,注定不会是天马行空的奇诡想象。相反,它是日常的,也是细微的。终其一生,罗萨只写了一类人:他们和他一样,都来自巴西腹地高原。这片炽热的土地赋予了他们隐忍的个性,又为他们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故事。换句话说,无论是低调朴素的安东尼奥叔叔,还是终日在水上漂流的父亲,甚至是作家罗萨本人,都是腹地高原的儿子,都是“靠意志力生活”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