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赠秘书王监丞》诗起首云：“君不见秘书外监贺放翁，镜湖一曲高清风。”近日，在某本书中看到有学者注释：“《镜湖》，乐曲名。贺知章归隐会稽，诏赐《镜湖》一曲。”乍读之下，不禁为之绝倒，遂萌生撰此小文，就“镜湖一曲”闲谈几句的念头。
贺知章的绝句《咏柳》与《回乡偶书》，可谓老少皆知。他86岁那年，大病一场。据本传载：“梦游帝居，数日寤，乃请为道士，还乡里，诏许之，以宅为千秋观而居。”他的《回乡偶书》有两首，播于众口的是这首“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另一首云：“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销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宋赵令畤《侯鲭录》载此诗，“镜湖”作“鉴湖”。
无论是“鉴湖女侠”秋瑾的事迹，还是李白名篇《梦游天姥吟留别》中“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之句，相信大家都不陌生。“鉴湖”和“镜湖”实为同一湖，或因避赵匡胤祖父赵敬之嫌讳，故将“镜湖”改称“鉴湖”。宋祝穆《方舆胜览》说，镜湖跨会稽、山阴二县界，“周回三百一十里”。因而，贺知章称其“门前镜湖”。
《新唐书》本传又说：“求周宫湖数顷为放生池，有诏赐镜湖剡川一曲。既行，帝赐诗，皇太子百官饯送。”年迈的贺知章“荣退”还乡，太子和百官设宴饯行，唐玄宗不仅赐诗话别，更赐他镜湖剡川（在山阴县界内）一曲为放生池。学者谓“诏赐《镜湖》一曲”云云，是对“有诏赐镜湖剡川一曲”之谬解。此“一曲”实指湖水之一弯或一隅，学者误以为是音乐之“一曲”，并基于此而强作解人，猜测“镜湖剡川”为乐曲名而又嫌其冗，遂对“剡川”视若无睹，臆造出《镜湖》这么一首乐曲！
实际上，“镜湖一曲”作为典故，在前人诗词中十分常见，现选摘数例如下。明蓝仁《题烟波垂钓扇面》诗云：“渔钓生涯不为贫，烟波鸥鸟日相亲。鉴湖一曲秋风兴，谁似知章早乞身。”清朱彝尊《鉴湖》诗云：“狂客当年归四明，经过遗迹不胜情。澄湖一曲明如镜，身在山阴道上行。”清舒位《贺监祠·其一》诗云：“四明狂客放归田，一曲烟波去渺然。从此醺醺终日醉，不须骑马但乘船。”上述诸多“一曲”，皆与乐曲无涉。
那么，这“镜湖一曲”究竟有多大一片水域呢？《新唐书》中未见说明。史籍中对镜湖倒有些相关描述。《方舆胜览》说：“周回三百一十里”，《宋史》说：“鉴湖之广，周回三百五十八里，环山三十六源。”《宋史》又说：“临安西湖周回三十里。”照此可推算出，镜湖约有100个杭州西湖那么大！偌大一个湖，显然不会全赐给贺知章，但哪怕是“一曲”，也足够令人艳羡了。
据陆游《南唐书》记载：“（冯）延鲁锐于仕进，然喜言高退事。尝早朝，集漏舍，叹曰：‘元宗赐贺监三百里镜湖，非仆所敢望。得赐玄武湖，亦遂素意。’徐铉笑答曰：‘上于近臣，岂惜一玄武湖，恨无知章尔！’延鲁不能对。”这段记载是讲南唐大臣冯延鲁（著名词人、南唐宰相冯延巳的弟弟）羡慕贺知章得“三百里镜湖”，遭到另一位朝臣徐铉的讥笑。
尽管贺知章仅有“镜湖一曲”，但“贺监湖”“贺家湖”也因此成为镜湖之别称，并屡见于诗词当中。例如，宋陈庚生《贺家湖》诗云：“风流谁似贺知章，乞得平湖任草荒。今日藕花三百亩，折来依旧属君王。”宋吕夷简《忆越州·其一》诗云：“贺监湖边山斗高，水轩水坞频抽毫。吟馀清兴杳无际，揭篷听雨登渔舠。”
《方舆胜览》引《舆地志》中摹写南湖（镜湖）一节曰：“萦带郊郭，连属峰岫，白水翠岩，互相映发，若鉴若图，故王逸少云：‘从山阴路上行，如在鉴中游。’”今天所存之镜湖，可惜已远远不是这等澄波浩渺了。事实上，镜湖早在宋代就已逐渐湮废而为农田。据《宋史》记载：“岁月浸远，浚治不时……濒湖之民，侵耕为田，熙宁中，盗为田九百余顷……政和末，为郡守者务为进奉之计，遂废湖为田，赋输京师……湖之存者亡几矣。”
熙宁年间，正值王安石主持变法之际。宋邵博《邵氏闻见后录》中有件相关趣事：“王荆公好言利，有小人谄曰：‘决梁山泊八百里水以为田，其利大矣。’荆公喜甚，徐曰：‘策固善，决水何地可容？’刘贡父在坐中曰：‘自其旁别凿一八百里泊，则可容矣。’荆公笑而止。”刘攽（字贡父）的风趣机智，打消了王安石见利而喜的冲动。司马光《涑水记闻》中也有类似记载。
“废湖为田，赋输京师”之事，秦桧也曾积极主张。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说：“时秦桧议干鉴湖为田，云岁可得米十万斛。上谓：‘若遇旱岁，无湖水引灌，则所损未必不过之。’桧乃止。”秦桧欲放干鉴湖水，与谄媚王安石者竭梁山泊水之建议如出一辙，好在宋高宗没听信这个馊主意。
然而，镜湖终究没能逃脱被侵占为田，以致近乎干涸的命运。宋喻良能《望湖亭》诗云：“倚栏遥望贺家湖，千顷波光半欲芜。试问青铜未消蚀，西湖得及此间无。”宋张惟中《镜湖》诗云：“昔年曾过贺家湖，今日烟波太半无。惟有一天秋夜月，不随田亩入官租。”这些前人诗作，恰可映射出镜湖日渐消亡的轨迹与某些原因。
另据《大清一统志》记载：“至淳熙二年，复诏贺知章放生池十八顷外，悉纵民耕之，湖遂湮废。”若此信息确切无误，则贺知章这“镜湖一曲”为十八顷，大约相当于西湖面积的十五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