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隔着窗户,我看到平原的晨雾还没有散去,整个村子像罩着一层薄薄的细纱。我和附近住得比较近的几个同学,相约去上学。
我背着书包,踩过湿漉漉的田埂,等同学们到齐了,我们一起快快乐乐地向学校走去。村子离学校二里多地,一见面大家就互相问:“昨天老师布置的作业做了没有?”“那篇课文背会了吗?”有个同学说,昨天挨老爹打了。我们问为什么,他说:“我把我妈留给我妹吃的糊糊,偷偷地吃了。”同学们听了哈哈地笑。
那时农村孩子上学,作业不多,书包也不沉。有的拎着书包,有的背着书包,还有的将书包往腋下一夹,三三两两走着,说笑着,啃着自带的早点。早点更是十分简单。有人吃着红薯,有人啃着玉米棒子,我嚼着一块硬邦邦的烧饼。我们的早点,都是昨天家里剩下的,有什么就吃什么。
出门不远,就下起了小雨。那雨是细细的,像蚕宝宝吐出的银丝,斜斜地挂在灰蓝色的天幕上。这时,一位同学指着东边,嘴里的红薯来不及咽下,含糊地大声嚷:“快,快看,虹!”
大家抬眼看,我们整个人都定住了。虹,真的好漂亮的一道虹啊!
雨幕里,浮着好高、好长、好鲜亮的一道虹,先是红得很深很亮很泼辣,像是哪家打翻了一缸油亮亮的鲜辣椒酱。那片红一路洇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一个不少,在水汽里晕染着,既模糊又透明,真真切切地像一座桥,桥墩扎在远处的稻田里,桥身斜斜地搭向云端。我们离虹很近,仿佛再往前走几步,就能踩着那道虹,就能爬上那座桥。
我站在路边的草地上,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却忘了调整。这虹来得太突然了,像个不讲道理、不受邀约的游客。江汉平原的雨总是闷着头下,要么淅淅沥沥地纠缠不清,要么哗啦啦地让人慌不择路。可谁能想到,雨里还藏这种景象,还藏着这样一座美丽的虹桥。
田埂边的小草挂着露珠。那草叶尖上的小露珠,也映射着赤、橙、黄、绿、青、蓝、紫,和天上的虹隐隐地呼应着。原来天地间早有默契,把颜色藏在每一张叶片上、每一滴露珠里。从那个时候起,我总觉得虹是有脚的,会走路。说不定它还会在我家的屋顶上歇脚哩!虹挂在云端上的模样,像妈妈给我纳鞋底时紧绷的彩线;又像我吃完了糖果,悬挂在屋檐下的彩色糖纸。我在心里说,长大了我要建一座桥,一座彩色的桥,从村东头的老槐树下,架到村西头的那棵榆树上,一直架到学校门口。
后来我走了很多的路,见过很多的桥,既看过城市霓虹灯的光怪陆离,也目睹过山顶上的绚丽霞光,可就是再也见不到小时候那么漂亮的虹了。它挂在江汉平原的晨雾里,挂在少年踩过的泥土上,挂在书包里的那一本日记中。
啊!原来,有些风景只属于那个特定的时刻。那一刻的那道虹,正是一个少年心跳振奋的时刻,是冲破晨雾、遐想未来的时刻。如今我偶尔想起,总觉得那道虹还挂在云端里,载着我,从田埂上走向人生的漫漫长路,不管路上是否有风有雨。
雨停雾散后,不留一丝痕迹。但那天早晨的那弯虹,早已融进了我的心里,融进了我的记忆中。在我晚年的每一个平淡日子里,偶尔抬头看天,心头总是泛起一抹懵懂的彩,一股滋滋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