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三年前,恐怕连朋友本人都难以设想,在58岁这年,自己会迷上演唱会。一位常年在手术台与病区轮转,在诊室与实验室流连的主任医师,带着博士生,管着十几个手术病人,为何会突然迷恋老牌歌手们的演唱会,坐着高铁四处追看呢?作为脑外科医生,朋友幽默地估猜说:可能是我右侧大脑中的颞上回和颞横回,在失去灿烂的活力之前,有一次任性的爆发,这些区域共同构成的“音乐回路”,在儿子远走高飞之后,有了明显的加强,就像18岁刚读医学院时一样。
“再不听歌就老了。”可能不只是朋友一个人这样想。每次,周边城市有高质量的演唱会,朋友圈里的中年人总会汇成小股的“听歌大军”,他们是律师、法官、项目经理、高级工程师,还有服装设计师和培训机构的销冠。这导致我朋友的抢票难度直线上升。好几次,她卡着点爬上医院后面的小山坡,力求捕捉到好一点的信号,都被抢票的人堵得进不了页面。还好,有几次是儿子在另一座城市帮她抢到的。儿子的公司在46层,在抢票之前十分钟,他爬到了52层的天台上,在呼呼的风声中,以百米冲刺的手速,抢到了票。在那一刻,他的心咚咚直跳,他对老妈说:“就好像在拍《无间道》那么紧张,手心都出了一把汗。”
抢到票是第一步。对一位毫无经验的医生,在演唱会开场之前,朋友要请教儿子的事还有很多:要不要买荧光棒,要不要买灯牌?需要提前去KTV练歌吗?传说中某位歌手的演唱会上歌迷都在放声歌唱,让歌手本人插不上嘴,是不是真的?要穿成什么样,才不会被周围的年轻人一眼看出“这里混进了一个上一辈的老阿姨”呢?
对于最后一个问题,儿子笑着宽慰道:“老妈,你去了就知道,你这个年纪的歌迷并不少。”
头一次,在赶赴演唱会的高铁上,朋友回忆了她的前半生。从她决定去读医学院的那一刻起,她的全部生活就是围绕病人:她的手机24小时开机,她的朋友圈有数千人,不是同行,就是患者与家属;她每年研读的英文医学专著,垒起来都有十厘米厚;她习惯性地在值班室和衣而卧,听到病人的按铃,她从床上冲到病房的时间不会超过20秒……责任就像不绝的流水,而她的个人生活就像被这流水环绕的一座孤岛,始终缄默荒置。而今,在职业生涯的高峰与尾声,她突然发现,这座荒岛开花了,那些年轻时萦绕心头的歌,像无数竞放的花朵,映亮了她不再年轻的面庞。
那些资深歌手们也老了。林忆莲依旧媚眼如丝,然而在高音的转折上,明显听着不像她年轻时那样轻松,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人到中年,她的音乐风格愈加多样化,更突出了一种“自我的咏叹”,个性分明,让人心有戚戚焉。
伍佰的顶发稀疏,发色明显比年轻时要黄一些,卖力歌唱时,演出服的领口都被汗水濡湿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他苍凉的转音,迷人的吟唱,嗓子比年轻时更有力道。这是一位极为念旧的歌手,乐队成员与放在舞台上的电风扇都已经跟了他二三十年了,是兄弟姐妹一般的存在。
张学友的身材管理依旧出色,然而,曾经拍摄《男人四十》的那个歌神,毕竟已经64岁,整场演唱会,快歌劲舞的比例明显下降,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朋友的口味也改了,她觉得,慢歌更能唱出人生此起彼伏的偶遇与分别,唱出那种不舍与放手的纵深度,唱出人生的悲欣交集,而这,年轻时的学友很难表现得像如今这么完美吧。
怎样形容一位阅历丰厚的脑外科医生,在58岁这一年的听歌感触呢?那恐怕像一个不碰烈酒多年的人,又喝上了一壶青春的酒。此时此刻,她唱哑了嗓子、出透了汗,她与比自家儿子还小的年轻听众一起,在歌手的“安可”(意为“返场加唱”)环节,与大家一同打开手机上的电筒,随着音乐的节奏挥舞。这一刻,她眼含热泪,意识到青春已像海上的月亮那么远,只留下了属于回忆的粼粼波光。但她心中并无多少遗憾,因为,她听见月亮正在引动潮汐,而潮汐就在脚下澎湃,它推送着每一朵浪花从远处归来,令她恍然觉知:这条从无限远伸展到脚下的光明之路,在每一个浪头上闪亮,随时可以驱散属于中年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