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历史上,第一篇以“座右铭”命名的作品,出自东汉著名书法家崔瑗之手。而令“座右铭”一词猝然问世的,是崔瑗饱含彻心之悔的教训:他年轻时意气用事,其兄被害,他盛怒之下手刃凶手后只身逃亡。几年后,朝廷大赦,他才回到故乡,自知因一时鲁莽铸大祸,遂作20句、百字之铭(文体的一种)放在座右,以随时自戒自省。
最初的“座右铭”并不是一种文字,而是一种被称为欹器的酒具。《荀子·宥坐》载:孔子参观鲁桓公庙堂时,见一只造型独特的倾斜之器,便问:此为何物。庙祝答:宥坐之器。孔子顿悟道:听说这放在国君座右的欹器,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遂让弟子注水以试,果然,酒具腹中空空时向一侧倾斜,水倒一半平稳而立,水满则倾覆。夫子喟然叹曰:“恶有满而不覆者哉?”凡人凡事,哪有东西盈满了而不倒的呢!孔子就此教诲弟子:“聪明圣知,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抚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此所谓挹而损之之道也。”聪明睿智,要用朴拙来保持它;居功至伟,要用谦让来保持它;勇敢盖世,要用怯懦来保持它;富有天下,就要用谦虚来保持它。这就是遇盈满则止损的方法啊。
孔子十分赞赏这种一旦装满水便会翻倒、“以戒满覆”的宥坐欹器,于是也制作了一件,置于座位的右侧。这里的“宥”字同“右”,既有宽容、饶恕之意,也蕴含借鉴与自省的智慧。如此一来,它便成为一种实物的座右铭。后来,为求便利,人们逐渐用铭文替代宥坐之器,形成了名副其实的座右铭。
作为雅俗共赏的文化载体,座右铭历经千年仍焕发着独特魅力。人们或悬挂先贤隽语于厅堂,或摘录名诗名句于案头,或将人生感悟铭刻于日记——这些浓缩的文字既是明志的宣言,也是自省的明镜。然而在这普遍的文化实践中,亦不乏附庸风雅者的装点门楣,人云亦云者的盲目跟风,乃至借格言粉饰本心的功利之举。
此刻,座右铭正以凛然之姿发出叩问:你为何而设?更关键的是——你将把它“座”于何处?这“座”的位置,实则丈量着你的精神维度和价值尺度。若“座”于心扉,自当心口相应、躬体力行,恰如孟子所言“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倘若仅“座”于墙上、止于纸面,则难免沦为形式主义的注脚。当年鲁桓公庙堂虽陈设警世的宥坐器,其本人却终成器识浅薄的反面典范——器物满堂,不过是装模作样,做表面文章。
这种流于形式的表面功夫,最典型的莫过于官场文章:上传下达,上行下效,“等因奉此”的公文套话循环往复;上头动动嘴,说一说,下边动动手,抄一抄,千部一腔,一年又一年,口号喊得震天响,身子未曾动一动,遑论入脑入心?最终呈现的,不过是看似规整的“窗明几净”,实则是精神荒原上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一代又一代,这样的例证不胜枚举。宋太宗赵光义将五代孟昶《戒谕辞》中“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字刻石立于州县衙门,美其名曰“御制戒石铭”;到宋高宗时更要求官员每日诵读。然而朗朗诵读声中,那些镌刻在石碑上的座右铭,终究未能挡住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一顶顶王冠照样落地。
历史明镜高悬:无论是警示君王的宥坐器,还是诫勉官吏的戒石铭,任何座右铭若想发挥励志警醒之效,就必须破除官样文章的窠臼。真正的座右铭应当铭刻在心室而非石碑,需要经历“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的双重淬炼,最终达成知行合一的境界。
当下审视那些落马的贪官们,即使办公室和家里都挂着精致装裱的座右铭,上书“宁静致远”“源清流洁”,乃至林则徐“苟利国家生死以”的警句,但哪一位真正端“座”于心?他们像古代宥坐器一般,在欲望的膨胀中轰然倾覆,恰应了孔子“恶有满而不覆者”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