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兰、夏荷、秋菊、冬梅,算是一年四季中最惹眼的花朵,但在我偏僻的故乡——很久以前平淡、寂寥的村庄,?春兰、秋菊与冬梅都是鲜见的,唯有夏荷例外?:几处零散的荷塘里,荷花年年兀自开落。
对于耕田种地的朴拙乡亲而言,庄稼便是命脉所系。因此,平常日子里,庄稼之外的生灵皆可轻慢——花花草草、飞鸟鸣虫,终不及稻菽关乎温饱。这份漠然,恰似我对荷塘的初识:盛夏酷暑,只见高擎的花朵娇艳华丽,圆叶碧绿硕大;?待秋冬水涸?,残枝败叶下,节节敦实白皙的藕从淤泥中被翻挖出来,化作煎炒炖煮的上好食材,方觉这才是它存在的真义。
? 更真切的体会当属某年暑假?,一拨孩童的欢闹惊醒了荷塘的另一种生命。我们在塘边看荷花吐蕊,不时踮脚伸臂,摘几许近在咫尺的莲蓬,随手掰开,尝几口青涩脆嫩的莲子,抑或折一柄莲叶盖住头顶,暑热消弭,凉气扑面,游荡于光天化日、郁郁葱葱的田野间。
打心里喜欢荷花的清新、娇美,是在我发蒙念书的年纪。夏日里,在上学、放学的途中忽地嗅到香气袭人,待到近前,一口野外的荷塘已生机勃勃,许多荷花含苞欲放,袅袅婷婷!
在某个午后或傍晚,择一处水面开阔的荷塘小憩,这里自成了冥想的世界。凝神静气里,看蜻蜓振翅,听蝉鸣窸窣。万籁俱寂、水波不兴中,三三两两的鸟儿,或隐身或露头,起落浮沉,追逐嬉戏,牵动着我不可计数的无以名状的心思……那些生动活泼的禽鸟有红脚鹬、鹧鸪、鸳鸯,甚至白鹭。尤其在午后时分,鹧鸪“咕咕,咕咕”的叫声,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像支古老的催眠曲。
小伙伴们流连的荷塘,也是无数生灵的天地。一场阵雨过后,荷叶有雨水滞留,一滴滴晶莹剔透。红幢绿盖里,满腹心事的少年恨不能化身荷叶上的一滴水珠,抑或荷花深处的某只蜂蝶,浮想它们无拘无束的幸福。水珠似银,荷叶如盘,那些优哉游哉的生灵像一根根漫无边际、循环往复、穿梭不断的线,连缀着晃晃悠悠的时光。
儿时,我常跟随母亲去离村几里远的“三甲店”买东西,那里坐落着老家一带仅有的供销社、肉铺和馒头店。之所以?我老想跟母亲去三甲店,除了能趁机逛逛、?要点?吃食之外,?还因?能看情形缠着母亲买本小人书。小时候,我拥有的上百本小人书,大多是从三甲店供销社购得的——那儿有个明亮的玻璃柜台,呈凹字形摆放着各种书籍。而母亲买完日用杂物,总不忘再买几根棒棒糖或两三个包子,塞到我手里填补馋嘴,自己却什么也舍不得吃。
从村里去三甲店得经过一条港汊,港汊里长年水流不息。在一处石闸上游约五十米长的水面上,迂回舒缓的水流因堤岸约束形成一块天然港湾,荷花遍布。?整个夏天,那里叶绿花红,暗香浮动?。去三甲店的路上,我总被这景致勾了魂去,脚底不由自主就拐了弯,非要逗留半晌才肯走。母亲虽急着赶路,却每每放慢步子——她是在迁就儿子这点贪看野景的痴劲。
直到长大些才知道,荷花也称莲花、菡萏,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宝贝。从前只当它是塘里寻常的花,哪晓得从根到籽样样有用。几十年白云苍狗,时移世易。而今较之荷花,我更偏爱莲叶——那一望无际的厚实与硕大,多像记忆里故乡的胸膛?“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在那铺天盖地的莲叶掩映下,如今的故乡已然变换了样貌,我那朴实的母亲也已猝然而去,身影渐杳。唯独塘中荷花岁岁依然,花枝灼灼,在流转的时光里?透出红艳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