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有一种虫,我们村里人根据它的叫声,称它“命命哇”。你在树下睡着,呼噜噜,呼噜噜;叠加命命哇的命命哇,命命哇……也吵不醒你。我实在等不及,把你摇醒,我要跟你下象棋。
我实在等不及赢。
轮到你像个小孩,乖乖地,铺展棋盘,从布袋里抖落棋子。
我并不是要趁着你迷迷糊糊时候赢你。你被我摇醒,马上清醒,因为小孩子的请求,大人常当作命令。
红与黑,我当然必须是红呀红,你只能是黑嘿黑。
楚河汉界,楚汉争赢,结局已定,你还是要陪我下这一盘棋。
命命哇……我要你摆好棋子后先拿掉一辆车,再移走一匹马,最好再撤下一门炮。命命哇……我要车能拐弯,我要马从不别腿,我要小兵能连拱两步,我要大象能飞过河。
你必须陪着我的睡觉不睡觉的时间,你必须输给我的下棋不能赢的结局,不是树上的命命哇,是树下你的命哇命。
直到我在另一棵树下,在命命哇声里挑衅另一个大人——我被杀得惨败,哭声响过命命哇。原来,在另一个人眼里,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兵。
离开了你和村里的树,我就再也听不到命命哇。我这个长大了的棋手,要面对新的对手。
学校组织象棋比赛。托你的福,倚仗在村里的输输赢赢,我一路过关斩将,来到决战的阵前。我猜测,我的对手同学,也是只能赢一个大人而输给其他所有大人的臭小兵,要不然,他现在怎么也和我一样,只想赢。
命命哇,我赢得难啊难。三盘棋,不像跟你对阵时,一盘棋五分钟你就投降认输,我们一共下了五个小时。我一赢,一平,终于又一赢。命命哇,不说五个小时的惊我心动他魄,扣观者心弦,只说比赛结束后,我竟然连着好几天气短、气短,我必须深呼吸、深呼吸;我的对手同学,呼吸倒是正常,却也连着几天哀怨地说,头痛啊,头痛……
我俩异病相怜,握手言和:以后,咱俩再也不当对手。
我知道,他更知道,每一个棋手都知道,赢一个真正的对手一盘棋,有多难。
而你总是输给我,也并不容易。命命哇,哈哈哈,命哇命。
很多很多个再也听不到命命哇的日子,我一次次走入一个个陌生人的棋局。你曾经给与我的,是棋里的爱;我自己去探索的,是棋中的理。这是我们的命定啊。比如,我相信,这些都是你想对我说却不曾说出的话: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落子无悔;胜败乃兵家常事;棋局可复盘,人生难回头;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棋如人生,人生如棋。
许多年以后,轮到你要我跟你下棋。
就像从前,我们是对手,又不是对手。
命命哇的叫声依然响亮,当年的树却已棵棵老去。你知道你早已不是我的对手,我也知道。可我还是要铺展棋盘,从布袋里抖落棋子——这一次,红与黑随意,输和赢也随意。我还知道,你赢了,你会高兴;我赢了,你也不会怪我。
不像从前的我。
命命哇,命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