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梧桐树,应该是认得我的。
我经过它们的时间那样固定,早出晚归。路线也固定,没有意外,总在右侧第二车道,一个红绿灯后,拐道向西。每个周日的下午,我的身影会在同一时间出现,向北赶4号线地铁,去城市的某处上课。三小时后,我已原路返回,重新走在这些树下。发型是常年不改的,穿衣风格也无变化,走路的时候,总在东张西望,望一片云,张一只鸟,仰头看一树的绿叶。要认出这样的我实在不难,何况,我住在这里已十年有余。
城市审美这事,不必非去美术馆,走在路上,就有答案。是散步就能到的地方,有梧桐路、银杏路、杨树路、乌桕树路,两侧是一样的栽植,均匀、对称、葱茏,威仪气象。这排树看对面那排,像是对镜。对面那排看这排,如看自画像。
梧桐美貌,出诗入词,名字后面站着故事感,最初选择它的人,是有眼光的。
我对它们简直熟到不行,我不止一次盯着它们看,在春夏秋冬,在阴晴雨雪,在风与黄昏。
关系到了这个份上,按说是可以引为挚交密亲的。到底没有,我从未想过要将这些树据为己有,在城市,这是非分之念,是一种异想天开。我没有凭证,就连相识十载也值得怀疑。真有这么长时间吗?我还是拿不出证明。
在我少年时,家门前不远处也有一棵梧桐。
这棵梧桐非我种,非我养,也不在我的名下。也许父亲同它更有交情,可到底跟我没有关系,他们的情谊,我继承不来。是这样的,比不得美貌与家财,我们无法接掌父辈的至交,父辈也无法向我们转让知音。
我只是在树下一晃而过地长大,甚至没有认真看过它一眼。可我强烈地、坚定地认为,我是拥有它的。我不需要拿出证据,也不需要向谁证明。哪怕时间或者谁,早已把它变成另一副样子,但这并不妨碍我的信心:我依然拥有着这棵树,还将永远拥有。
在一场场梦里,在一次次温故少年时,这棵树就会浮现,渐次明晰,有了形状,有了颜色,有了语境。同目下楼前的两列梧桐比起来,我和它的照面,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可我不敢说我拥有那些树。
这是一种苍凉的对比:人生之初,总是更容易建立某种牢固而长久的关系,仿佛种子扎根在生命里;成年人的世界,亲密的关系总是难以建立,像根部的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植物,移植过后,迟迟进入不了另一片土地。
或多或少,每个人的名字都会被印刷在一些文凭证书上,那是拥有的证据,一所房子、一辆车、一项技能,或者一种关系。
可总有一些拥有,是拿不出证据的。它不为人知,也不便告白于人。过去只有凝视,往后只有怀念,除此之外,它们似乎从来与我们无关。
某种意义上,凝视与怀念,就是最好的拥有的证据。《白鲸记》里,有句话久久将我感动:最深挚的怀念,是没有墓碑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