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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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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文字里的声响

日期: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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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8版: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写宝钗十五岁生日将近,贾母因她这个生日虽不算整生日也是将笄之年,便拿出自己的二十两银子,命凤姐置酒戏。凤姐凑趣,故意说了一大堆“嫌”贾母勒掯她的话。贾母果然十分喜悦,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梆梆的。”读到这里,一下子便被这个“梆梆的”绊住,目光不由得便停下来。

  梆,指一种响器,打更或者戏曲舞台上用的,是个名词,也指敲打木器发出的声音:“梆梆”,是拟声词。拟声词是由模仿人或自然界事物所发出的声响构成的字词。贾母使用“梆梆的”,“梆梆”后面加一个“的”,强调了“梆梆”的声响,更坐实了“梆梆的”为拟声词的属性。但在这段文字里,《红楼梦》除了使用了“梆梆的”拟声词属性外,还出人意料地将拟声词当做了动词用,令“梆梆的”与“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中的“强嘴”相对应,指代了“强嘴”这一动结式复合词。

  奇妙的效果出现了:首先,“梆梆的”比“强嘴”更富有形象性,任何模糊的事物都比具体的事物更具有想象空间,从“梆梆的”可以想见凤姐佯装嫌贾母勒掯她说话时的姿态,那份故作娇嗔、那份恃宠而骄,跃然纸上。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梆梆的”赋予这段文字以声响,是木器敲打时发出的响亮声响,这声响从文字队列中纵身一跃,给阅读一种提振,为读者带来声韵的美感体验。

  读《红楼梦》总有吟诵的冲动,其中的诗词歌赋自不必说,那本就是用来吟诵且经得住吟诵的,但叙述文字甚或人物对话也能具有吟诵的旋律感,就不能不令人惊艳了。

  “梆梆的”还是一个叠音架构,由此联想到《红楼梦》中的叠音词。叠音词是重复同一个音节所构造的词,它可以增强读者对语言的感受,使听觉得到一种回环往复的语音美感。《红楼梦》中的叠音词俯拾即是,比如章回标题有“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又比如描述里有写男孩子走路“跳跳蹿蹿”、写宝钗冷香丸的香气“凉森森、甜丝丝”;再比如人物对话里有黛玉斥小丫鬟雪雁送手炉说“巴巴的(地)从家里送个来”、李嬷嬷要黛玉劝宝玉少饮酒、两人对话,李嬷嬷说“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

  凡叙述中需要强调处,《红楼梦》也每每让叠音词来担当:比如薛姨妈给宝黛“酽酽的(地)沏上茶来”;又比如黛玉将宝玉的绛绒簪缨“颤巍巍露于笠外”;再比如袭人将宝玉上学的书笔文物“收拾得停停妥妥”。在小人物金荣与他母亲胡氏发生的一段情节中,叠音词也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闹学堂一节,金荣无奈给秦钟磕了头,回到家里心中不甘,“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咕咕唧唧的(地)说,因问道:‘你又争什么闲气?’”。这里,我们不妨做个实验,用自言自语换掉咕咕唧唧,为“听见他自言自语的(地)说”,很显然,咕咕唧唧比自言自语生动多了、形象多了,自言自语仅能叙述金荣的行为,而“咕咕唧唧”经由胡氏口中说出,便活脱脱勾勒出她的性格特征,那份市井的算计、那份小人物的势利,呼之欲出。

  红学家冯其庸曾说过:“《红楼梦》从头至尾读起来,你要不间断地一气读到底,或者你反反复复读,你会感觉到整个有诗的感觉。”虽然冯其庸在本篇文章中强调的是《红楼梦》“创造的很多意境是具有诗的意境”,诗感产生侧重于意境,而我想说的是,关于《红楼梦》诗感的产生,小说语言中充满声韵的魅力,也是一个重要因素。这也正是冯其庸诗感获得的途径:要读,并且要一气读到底,或者反反复复读。诗是需要读的,只有读出声,甚至高声吟诵,声韵的魅力才能凸显。

  幼儿学习说话应该是从叠音开始的。幼儿最早学会的是叫妈妈、爸爸,之后有动作表达“拿拿”,有方位感表达“外外”。如此,人类天生便对叠音词有生命初始的亲近感,所以民间语汇中叠音词的运用非常普遍。《红楼梦》中叠音词的大量使用,正标志着它文学语言的一大特色:既体现了古典文学语言的典雅,又融入了民间语言的鲜活,这样完美的结合,使它的语言艺术达到了中国小说前所未有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