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绿皮火车旅行最怕寂寞,所以我通常选择带一本书消磨时光。只可惜,卧铺包厢靠窗的折叠椅实在不是读书的地方,转身都困难的过道也难得宁静。上厕所的,打水泡面的,去火车连接处吸烟的,拽着大人的手好奇寻看的小孩子,络绎不绝。推着小车叫卖的更是拉着长腔:“啤酒白酒饮料了,矿泉水香肠烤鱼片喽。”每到你身边都要喊一句:“劳驾,收一下脚。”
精神享受往往抵不住物质的诱惑,打发无聊的另一种方式是吃东西。食物被我从包里一样接一样地掏出来,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消灭掉。也许并不见得有多饿,只是每个旅客觉得此时此刻得有件事来做罢了。不远处一位老兄,才上车就摆出一只烤鸡、几瓶啤酒、若干榨菜、鸡爪子,拉开架势要大快朵颐。看得我直咽唾沫,胃里激起老大的涟漪,饥饿感四散开来。掏摸包包,只有一盒方便面、一根蒜蓉肠——谁让自己嫌累就买了这些呢?于是只能拿矿泉水撒气,一气儿灌进去半瓶,然后爬到上铺看杂志。
耳边忽闻一大嗓门:“四号中铺,就这儿了。”伸头去看,只见一大妈,五短身材颇健硕,一身红底杂花的套装,怎么看都觉得像是睡衣。她正和一个瘦小枯干的老爷子往行李架上放包裹,我赶紧爬下来帮了一把手。大妈一龇牙表示谢意,她左侧下牙有束白金光跟破窗的阳光交相辉映。一切摆放停当,我就和老爷子坐在过道看窗外的风景。这时,推小车的来兜售雪糕,大妈问老爷子:“吃雪糕不?”老爷子答道:“吃。”声音震耳,我才知道刚才那大嗓门原来是他。大妈圆睁环眼:“你小点声。”然后示意别惊着下铺的孩子。
四号下铺是一女子带个孩子,孩子尚属蹒跚学步阶段,剃个光头,看不出男女。才刚还吵闹的孩子还真被惊得噤声——那是被大妈的大嗓门唬的。
大妈给大爷买了雪糕,大爷嘬了两口,忽然想起什么,问大妈:“你先吃几口?”大妈接过雪糕,“吭哧吭哧”几口吃掉半拉儿,把雪糕递回给大爷。大爷接过,很享受地啃着半块雪糕。我见他牙齿雪白,怀疑那牙不是原装的,看他耳朵里还插着助听器,才明白他为什么说话如此大声。半块雪糕进肚,大爷意犹未尽,又买一块吃。卖雪糕的边递雪糕,边叨咕手被车门挤了一下。大妈正在床铺上趴着呢,“扑棱”一下立起半个身,先看卖雪糕的手,接着去找自己带的创可贴。尽管没找到,但她若有所悟之后,猛然大叫一声:“你个彪乎乎的,现成的好东西不用——拿雪糕冷敷啊!”卖雪糕的连声道谢。
估计卖雪糕的尝到了甜头,售卖的小车总在我们车厢绕,第二块雪糕下肚的大爷正看风景,看见卖雪糕的又来了,就大声地说:“还来,我都吃得肚子疼了。”大妈立马呵斥大爷:“肚子疼赖灶王爷,贪嘴还怨上人家卖雪糕的了。”大爷立马灭火,没话找话地指着下铺的小孩儿说:“嗨,这小小儿长得真帅气!”孩儿妈接茬:“俺这是闺女。”大妈指着大爷说:“耳朵聋就聋吧,眼睛咋还瞎了呢?小闺女你看不出来啊,你别说话了行不行?”大爷回答得也干脆:“行!”
我捧着杂志一行字都没看进去,净抿嘴偷乐了。大妈看我乐,就跟我聊起来。从她插队到黑龙江,到嫁给老爷子,到如何带着三个孩子回城,最终把老头儿也接到大连,竹筒倒豆子一般。大爷听不清插不上话,一插话就被大妈训斥,只能自顾自地唠叨,讲老太婆如何能干,孝顺公婆,支撑一大家子生活。大妈虽然还是免不了呵斥他说错话,但是嘴角眉梢明显上扬。
火车亲吻着铁轨,时不时弄出点“哐叽哐叽”的响声,大妈的故事比蜿蜒的铁轨还长。天渐渐被大妈唠黑了,大爷吵吵饿了。大妈就呵斥他:“饿了泡面吃呗!”说归说,她还是起身去给他泡面。不久,车到沈阳北站,三号下铺的小伙儿下车,又上来一位母亲,还真带着一个吃奶的孩子,放在摇篮里哄着。大爷大妈“呼啦”一下子就围上来看稀奇。
吃饱了的大爷,特有精神,总去逗那孩子。孩子才一个月大,自然没有响应,并且明显看不出男女。大爷估计是有先前的教训,小心翼翼地问大妈:“你看是闺女,还是小小儿?”大妈一瞪眼:“你不会问孩儿妈啊?”得,老爷子又识趣儿地不吱声了。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泡面和蒜蓉肠,爬到上铺昏昏沉沉地睡了。车到铁岭站的时候,我突然醒了,趴在上铺往下看。借着月台上照过来的灯光,只见中铺上探出两个脑袋,两位老人扒着卧铺栏杆看下铺的妈妈逗弄孩子。大爷慈祥地望着孩子的小脸蛋,整个车厢随着铁轨的节奏轻轻摇晃,正隆隆驶进永恒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