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一剪梅》古往今来传颂不绝:“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清代沈雄《古今词话·词辨》卷上:“周永年曰:《一剪梅》唯易安作为善。”好在哪里?清代梁绍壬说好在首句:“易安《一剪梅》词起句‘红藕香残玉簟秋’七字,便有吞梅嚼雪,不识人间烟火气象,其实寻常不经意语也。……只起七字已是他人不能到……结更凄绝。”曾读李清照这词,首句倒不怎么打动人,尾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读来却是惊心,愁如东流水,未可断绝。明代李廷机称:“此词颇尽离别之情,语意超逸,令人醒目。”尾句曲尽其妙,历来为人激赏又击赏。
但是,这句子怎么那么眼熟呢?读范仲淹公《御街行》:“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可知李清照这一句确有来历。
范仲淹词的尾句和李清照词的尾句表意、措辞是不是很相同?清朝大家王士祯看出了其中奥秘:“俞仲茅小词云:‘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视易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可谓此儿善盗。然易安亦从范希文‘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语脱胎,李特工耳。”
王公说李清照这一词句,跟两个人构词雷同,一个是俞仲茅(明朝诗人),李与俞,造句不同,表意相同;李与范,表意相同,造词也类似,也都在写哀愁,都在写离愁别恨。范公之词,流传不广,李清照之词,凡井水饮处都能歌之。王公的解读是“李特工耳”,把“眉间心上”,改为“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下与上对举,头与头对举,语意更明确,语句更精警,容易激活人的记忆细胞,朗朗上口,易于传颂。
不知古人对这般造词是怎么定性的,王士祯说是“此儿善盗”。善盗而非笨盗,古人貌似常常干这等事。苏轼有词《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尾句“此心安处是吾乡”,传播之远,受众之多,前有古人,后暂无来者。
东坡这个名家名句,也是有出处的。白居易诗《初出城留别》:“朝从紫禁归,暮出青门去。……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东坡之“此心安处是吾乡”,与乐天之“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比较一下,是不是有母诗与子诗的关系?乐天诗句写得更早,东坡诗句传得更远,想来,也是东坡“善盗”,更是东坡“特工耳”。
当然,白居易说“我生本无乡”,这句太玄,少了点人间烟火气。我们凡夫俗子都是自认有故乡的,东坡没否认芸芸众生的故乡心念,说的是心安即故乡,更能击中普罗大众的心灵。白公是十字句,坡老是七字句,坡老的句子更利于传播,传之便广便远。
再说说王勃。王勃去交趾(今越南)省亲,路过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恰逢阎都督宴群僚于滕王阁上,群贤毕至,大咖云集,阎都督当场搞征文比赛。据说,名义是广征海选,其实大奖是内定了的,阎都督有女婿,文才也是一时之选,夺取一等奖一名,也不会差到哪去。
大咖小咖都知道这码事,独有王勃不明所以,“童子何知?躬逢胜饯”,先是想去蹭个饭的,看到征文,挥笔即写,都督与大咖先是轻慢,后来敛容,看到王勃吟出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都督与大咖大惊失色,转而拍案叫绝。其他人都不敢写了,王勃夺得头魁,绝无争议。
这是题外话,言归正传,王勃这句卓绝古今的名句,认真说来,也是“善盗”也。这句出处是那位“文章老更成”的庾信,其《马射赋》开句便是:“于时玄鸟司历,苍龙驭行,羔献冰开,桐华萍合。皇帝幸於华林之园,千乘雷动,万骑云屯,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当然,古人借鉴与化用前人诗句,只在前人某一句子上进行提炼,并非全诗全词全文换词不换意,谈不上洗稿,顶多算洗句。能把前人句子洗得清清亮亮,也是真本事。有人论王勃洗句:“虽有所本,而天才纵逸,非后人所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