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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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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厚载的“戏剧”人生

日期: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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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21版: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1927年,冯武越所作张厚载画像  (作者提供)

  “余自幼笃嗜戏曲,以听歌为乐,清季所观名伶演剧……民国以来,历任旧京各报剧评,随观随记,刊布以后,剪贴于册,三十年来,盈篇累牍,置之箧中,不忍弃也。寒窗无俚,偶加检阅,评论是否有当,不敢自知,自有待于方家之指正,而所记伶工剧目、地点时日,则均属信史。”

  ——张厚载

  

  梅兰芳的粉丝与宣传者

  张厚载,笔名聊止、张豂子,他生于1895年,卒于1955年。张厚载出生于官宦之家,童年、少年生活优渥,课余频繁出入戏院,看戏成瘾。

  1908年,14岁的张厚载考入北京五城中学堂,当时古文大家、著名翻译家林纾在这所学堂任汉文总教习,倾心古文的张厚载很快成为林纾的得意门生。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北京政局动荡不安,张厚载全家和老师林纾一家都逃往天津,躲在租界里。当时张厚载在北京五城中学堂尚未毕业,便转入天津新学书院继续求学。课余继续泡剧场,观京戏,就在这段时间,刚满16岁的张厚载开始撰写剧评、投稿。

  1912年秋天,张厚载从天津新学书院毕业,考入北京大学预科。那时候,张厚载开始喜欢梅兰芳的戏,是梅兰芳最早的粉丝之一,也是最早评论梅兰芳戏剧作品的作者之一。

  许姬传在《舞台生活四十年》有如下文字:“关于梅先生的戏,最早是陶益先生在民初《亚细亚报》上发表过一篇评论。到了民国二三年间张豂子先生起来提倡,《公言报》上常见到他的作品。所以剧评一道,他可以说是开风气之先。他评梅先生的戏最多,也就是从这出《孽海波澜》开始的。”

  对梅兰芳出演的《孽海波澜》,张厚载连观两场,在剧评中对梅兰芳的表演大加赞赏:“梅兰芳与王蕙芳饰素卿、香云,在济良所,做机器生活时,最为动人,二人唱亦颇好。而梅兰芳之一种温婉态度,更令人倾倒不置。”

  《孽海波澜》于1914年问世,但有学者考证,早在1913年9月,张厚载已发表了关于梅兰芳的戏评。(倪斯霆著《觉醒年代中的“旧戏痴”:张厚载传》)

  在一次赈灾舞会上,张厚载偶遇梅兰芳,具体经过,张厚载记录如下:“余与梅相识,远在民国三四年间。时都中名流淑媛,为江淮水灾,借外交大楼开赈灾跳舞大会。余入场观舞,偶一回首,则梅适立余侧。因不揣冒昧,与谈跳舞与旧剧身段之异同,梅不知余为何人,乃不嫌唐突,亦述其所见。”(倪斯霆著《觉醒年代中的“旧戏痴”:张厚载传》)

  粉丝邂逅偶像,喜出望外。张厚载回家后撰写一篇长文《跳舞会中之梅兰芳》,刊于《亚细亚报》。其后,该报主笔安排一场饭局,宴请了梅兰芳、张厚载等一众戏剧爱好者。席间,张厚载赋诗一首赠给自己的偶像:“长忆繁华跳舞场,并肩小立看红妆,兢时笑语今皆记,此夜容华永不忘。”张厚载说:“此为余与梅订交之始。”

  自此,张厚载与梅兰芳交往长达四十年,而他作为忠诚的粉丝,一直不遗余力地宣传舞台上的梅兰芳。

  1915年,梅兰芳排新戏《邓霞姑》,张厚载前往观赏,对戏中的梅兰芳评价如下:“(梅兰芳)将霞姑之天真烂漫、温柔婀娜,以及奇智侠情,种种美德,形容尽致。媒婆为雪姑议婚时,霞姑从旁作娶语,自是闺中憨态。及避乱时,随雪姑侍父母踉跄奔走,仿佛依人小鸟,楚楚可怜。……兰芳装饰之美丽,态度之娴雅,更可使座客皆心旌摇摇不能自主矣。”

  在北大读书期间,张厚载被上海两家报纸聘为特约记者,不定期撰写通讯在报社发表。

  张厚载在《新申报》开了专栏后,《新申报》托张厚载请他中学老师林纾为该报写稿,林遂在《新申报》开了一个专栏“蠡叟丛谈”,连载他写的文言短篇小说。

  其间,张厚载几篇失实报道和有争议的文章对他产生了影响。1919年3月31日,北大开除了张厚载,此时距他大学毕业只有三个月。

  张厚载被开除后,在戏剧界友人帮助下供职币制局,不久,又丢了饭碗。梅兰芳伸出援手,助他入职中国银行天津分行。工作之余,张厚载还是观戏、评戏,写得最多的还是梅兰芳其戏其人。和梅兰芳因偶遇而订交后,张厚载对梅兰芳极为关注,不仅评他的戏,也写他的日常生活:“张聊止(即张厚载)也是评戏的健者,笔墨是很好的。优优、子元等人都佩服他。聊止又同畹华(即梅兰芳)一派朋友十分联络。凡畹华一举一动,聊止都打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点也不啰唆,每作戏评总要谈到畹华的事迹。当日人们把畹华比作皇帝,聊止比作史官,左史右史,聊止一身兼任,简直是梅氏创业起居注。要考察二十年以来畹华在梨园势力并戏剧变化,聊止的稿件大有关系,虽有人反对,到底是打不破的。聊止总算评剧界里面的一位特别重要人才。”

  有人认为,梅兰芳在梨园界声誉鹊起,张厚载的宣传功不可没:“吾友张豂公以论剧知名于世,盖已十有余年,梅博士之得有今日,未始非张之功;国剧之延其生命,张亦实与有力。”

  被北大开除,没有影响张厚载观赏京戏的兴致。3月底被开除,几天后张厚载就兴致勃勃去观看梅兰芳的戏,并完成了一篇《梅兰芳戏彩杂记》,对梅兰芳不吝赞词:“今日中国,尚有人焉,扬名奋翮,蔚为国光,最为一般社会倾慕心醉,赞叹不绝者,当无过于名伶梅兰芳。梅氏色艺,冠绝一时,博大精微,超出尘俗,举世瞩望,争欲一瞻颜色,遭际之隆,近代名人,罕有其匹。夫梅今日所以致此,固其自身剧艺,夐绝无上,倾动当世使然。”

  梅兰芳成名后,说过一番话,对鼓励他、支持他的众多师友表示感谢:“我这几十年来,一贯地倚靠着我那许多师友们,很不客气地提出我的缺点,使我能够及时纠正与改善。这是了解我的人,都知道的。……对我有过帮助的朋友,除了本界的前辈以外,有外界的戏剧界、文学家、画家、考据家、雕刻家……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教育我、培植我、鼓励我、支持我!这些人都具有不同的性格、独特的天才,为我作了种种的设计,无微不至。我得到了他们的启示与指导,使我的艺术一天天丰富起来,这都是我不能忘记的事。”

  有学者认为:“张厚载正是梅兰芳这些师友和朋友中的一个典型代表。”

  《听歌想影录》出版

  随着时间流逝,京剧的艺术日趋改进、渐臻佳境。1926年7月,张厚载在《北洋画报》发表一篇文章,告诉读者,昔日批评他戏剧观的胡适、钱玄同等人,与他的分歧几乎不存在了:“从前我为了旧戏问题,常常同一班新文学家(像钱玄同、周作人、胡适之一班人)大起辩论。他们都主张把旧戏根本废除,或是把唱工废掉;他们更痛骂‘脸谱’‘打把子’,说是野蛮,把脸谱唤作‘粪谱’。但是最近他们的论调和态度,也有些变迁了。周作人曾在《东方杂志》上,登过《中国戏剧的三条路》,已主张保存旧戏。而胡适之近来对于旧戏,也有相当的赞成,去年在北京常在开明戏院看梅兰芳的戏,很加许多的好评。那时我在开明戏院遇见他,曾问他道:‘你近来对于旧戏的观念,有些变化了罢?’他笑而不答。现在徐志摩、陈西滢一班人,对于杨小楼、梅兰芳的艺术,常加赞美。……咳,当时我费了多少笔墨,同他们辩论,现在想来,岂不是多事么?”(张厚载《新文学家与旧戏》)

  抗战时期,张厚载身在沦陷区,不愿任伪职,失去了经济来源,困守在家,日子艰难。他的一位朋友曾记下他那段生活:“日伪时期,虽与当时一些遗老、‘名流’过从,但不随流从俗。在法租界恒安里平房两间,夫妻度日颇艰苦,每日饭一盂,辣椒炒白菜一碟而已。除夕买鸡一只,沽酒自饮以度春节,有诗云‘只鸡斗酒强为欢’,记日伪时期生活的情况。”

  除了看戏、评戏,张厚载也喜欢票戏,但国土沦陷,哪有兴致充当票友。1944年,他笔下这番话道出那段时间内心的凄凉:“近数年来,生事艰辛,穷愁煎迫,票房久已绝迹,所学各剧,束之高阁,今已全部抛荒,曲词除《弹词》外,无论何剧之唱词,几乎一字不记。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余于戏曲,口手两离久矣,欲不荒落,岂可得哉?兴念及此,搁笔一叹!”

  为打发枯寂的生活,这一年,张厚载把发表在报刊上戏评、杂感整理成一本书,取名《听歌想影录》,序中写道:“余自幼笃嗜戏曲,以听歌为乐,清季所观名伶演剧,未及笔录,都已不能省忆。民国以来,历任旧京各报剧评,随观随记,刊布以后,剪贴于册,三十年来,盈篇累牍,置之箧中,不忍弃也。寒窗无俚,偶加检阅,评论是否有当,不敢自知,自有待于方家之指正,而所记伶工剧目、地点时日,则均属信史。”

  此书由天津书局出版,13万字。张厚载以这部书化解当时身处沦陷区压抑、苦闷的心情,也为后人研究戏剧留下宝贵的史料。

  专著《京戏发展略史》诞生

  新中国成立后,张厚载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他的戏剧观也有了很大变化,对新歌剧的兴趣日渐浓厚。观看了《白毛女》和《血泪仇》,他写下这样的感受:“这两个戏,都是沿用旧京戏表演上的象征手法,而又采用话剧舞台上的灯光布景,唱调却又采取郿鄠调等等各种戏曲的唱腔,音乐方面,更有新的配合,这都表现了努力进取的精神,同时也发挥了教育群众的作用。这可说是新歌舞戏的模型。将来自然可以按照这种方式(最好再求其洗练精简),多所创造。尤其是各处地方戏的优点和特色,更可以大量采用。程砚秋近来正在调查全国各地的戏曲,将来对于戏改运动,尤其是对于创造新京戏和新歌舞戏的工作,一定有很大的收获。”

  1951年,受新时代的感召,为响应“戏改”运动,张厚载完成了一部专著《京戏发展略史》。这一年,他还撰写、出版了一部七万字的《歌舞春秋》,系《听歌想影录》的续编。同年3月,上海《亦报》发表了一篇《林纾与张厚载》,回顾了张厚载被北大开除那段往事:“张厚载,即二十几年前以写旧剧批评得名的张豂子,江苏青浦人,他是林纾教授五城学堂时的学生,自被北大开革后,反而弄得大名全国皆知。……”

  张厚载的名声不是因为“被北大开革”,而是因他在报刊发表的大量剧评。知堂在《知堂回忆录》说,北大被开除的学生一般“好闹事”但“有本领”:“当时蔡孑民的回信虽严厉而仍温和的加以警告,但是事情演变下去,似乎也不能那么默尔而歇……虽然北大是向来不主张开除学生,特别是在毕业的直前……从来学校里所开除的,都是有本领好闹事的好学生,北大也是如此。张豂子是个剧评专家……”

  尚未毕业已是“剧评专家”,之后的出名也是理所当然。

  张厚载因“戏”惹祸,因“戏”得福。说他的人生充满戏剧性实不为过。张厚载16岁即发表戏评,此后虽因战争爆发而中断了一段时间,但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在观戏、写戏,暮年还出版了关于戏剧的专著,说他终身与“戏剧”相伴,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