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很幸运,人生第一站就遇到了晏殊。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二十四岁的欧阳修参加礼部试,晏殊为主考官,出题《司空掌舆地之图赋》。面对这道冷僻的命题,欧阳修扣题精准,文采飞扬,晏殊慧眼识才,将欧阳修擢为“会元”。从此,欧阳修成了晏殊的门生,执弟子礼。
晏殊与欧阳修的缘分不可谓不深,作为有知遇之情的师生,作为一朝为官的上下级,作为共领时代风骚的文坛巨擘,二人完全可以惺惺相惜,结忘年之契,生出许多美谈让人津津乐道。然而,这段师生情开始得早,结束得也早,原因是欧阳修作的一首诗。
宋魏泰《东轩笔录》卷十一载,庆历元年(1041),西夏犯边,战事吃紧,当时晏殊为枢密使,佐皇帝掌兵政,案牍劳烦,日理万机。时任馆阁校勘的欧阳修,担心老师过于辛苦,特冒着鹅毛大雪去府上探望,希望带给老师一点安慰。谁知一进门,才发现晏殊的枢密府莺歌燕舞,热闹非凡,毫无军情紧迫之象。见门生到来,晏殊置酒于西园,招呼大家一边开怀畅饮,一边兴致盎然地赏起雪来。欧阳修深感意外,即席赋诗《晏太尉西园贺雪歌》:“……晚趋宾馆贺太尉,坐觉满路流欢声。便开西园扫征步,正见玉树花凋零。小轩却坐对山石,拂拂酒面红烟生。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诗中饱含学生对老师的善意规劝,意思是国难当头,作为军政大臣的晏殊肩负重任,不宜花天酒地,闲如散官。
晏殊读罢此诗,愤然对人说:“昔者,韩愈亦能作言语,每赴裴度会,但云:‘园林穷胜事,钟鼓乐清时。’却不曾如此作闹。”意思是说,当年韩愈赴如同恩师的宰相裴度的聚会,也最多只说:“园林穷胜事,钟鼓乐清时。”类似的关系、同样的情境之下,欧阳修却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朋友尚不开这种过火的玩笑,何况老师?其中“作闹”二字,怨怼尽显,晏殊因此明确表示:“吾重修文章,不重他为人。”认为欧阳修有才无德。于是,因了一首诗,断了师生情,欧阳修渐渐失欢于恩师。
不过,晏殊嫌弃欧阳修,仅仅因为这首规劝诗吗?这对于一个具有领头雁风范的文坛宿将和“肚里能撑船”的宰相来说,未免小气。从晏殊平日扶持后辈不遗余力的高风来看,也不至于。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欧阳修在晏殊心里失欢甚至见弃呢?
从性格而言,晏殊闲静平和,崇尚道家,守成忌变。《宋史·晏殊传》说:“殊性刚简,奉养清俭。”说明他是一个非常保守的人。他任相期间,始终延续着吕蒙正、王旦等人的执政风格,清净无为,垂衣而治,遂有“太平宰相”之名。欧阳修却是崖岸自高的鲠介之士,执拗刚烈,好争长短,以风节自持。正如《宋史·欧阳修传》所说:“修平生与人尽言无所隐。及执政,士大夫有所干请,辄面谕可否,虽台谏官论事,亦必以是非诘之。”无论对象是谁,哪怕面对主谏诤、纠察百官的台谏大巨,有意见就提,有批评就说,毫不忌讳。这样两个性格迥异的人,要维持良好的师生关系几乎不可能。
尽管老师对自己成见日深,欧阳修对自己的言行却从没表露过一丝悔改。他经常对人说:“晏公小词最佳,诗次之,文又次于诗,其为人又次于文也。”晏殊去世后,欧阳修为老师献上《挽辞》,一句“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道尽了他对晏殊一辈子的态度。话虽刺耳,却也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