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物,皆有厚薄之分。厚者,人皆知其美;薄者,人常轻之。然而薄义之美,却如蝉翼般透明,似朝露般短暂,往往被人忽略于眼底。我每每思及此,便觉人生百态中,那些浅淡的、短暂的、微小的情义,反而更见真纯。
薄义者,非寡情也。它不过是情义之一种形态,犹如宣纸之薄,却能承载千年墨迹,蝉翼之薄,却可振动夏日长鸣。
人们向来推崇厚重,以为情深义重必得长久,殊不知情之深浅,原不在时间长短,亦不在声势浩大。我曾见过一对老夫妇,每日相对不过三言两语,却彼此心照不宣;亦见过热烈如火的恋人,转眼间便成陌路。情之厚薄,岂在外相?
薄义之美,在于其真。厚重的情义,往往掺杂着诸多计较与期待,如同商人囤货,总盼着利上加利。而薄义则不然,它如清风拂面,来时不求回应,去时不留痕迹。记得幼时邻家有一老妪,每逢端午便给巷里孩童分送自制的美食。那美食做工粗简,香气不过半晌便散尽了,然而正是这短暂的乡情,反显得格外纯粹。老妪无所求于我们这些顽童,我们亦无以为报,彼此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这薄薄的情义,却比一些血脉相连的亲情更令人怀念。
薄义之美,还在于其自由。厚重的情义如同枷锁,使人不得自由呼吸。父子之间,夫妻之际,朋友之交,一旦情义过于厚重,便生出许多“应当”与“必须”来。甲必须对乙如何,乙应当为甲怎样,情义反倒成了负累。而薄义则无此弊。
镇上一位卖豆浆的老人,二十年来每日清晨必在街角出现,风雨无阻。我辈上班族日日经过,买他一碗豆浆,彼此点头微笑,从不多言。后来老人病逝,街角空了几日,众人皆有不惯,却无人知晓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这种情义薄如晨雾,却滋润了多少匆忙的心灵。没有束缚,不求回报,来去自由,正是薄义的可贵之处。
薄义之美,又在于其韧。世人多以为厚重者必坚固,薄弱者易摧折,实则不然。厚墙易倒,薄竹难折;巨石易碎,流水长存。情义亦然。那些看似深厚的关系,一旦遭遇变故,往往土崩瓦解;而那些淡淡的交往,却能经受岁月冲刷。我见过许多号称生死之交的朋友,为些许利益便反目成仇;也见过素不相识的路人,在他人危难时伸出援手而不留姓名。薄义如细水,不争先,不逞强,却能穿石。
薄义之美的极致,在于其无私。厚重的情义,总难免带有占有之欲。父母之于子女,恋人之于彼此,朋友之于朋友,常常在情深之处生出“你是我的”之念。而薄义则无此执念。它如阳光普照,不择地而施;如雨露滋润,不计较回报。
我曾在一偏僻山村借宿,主人将最好的房间让与我,备了简单的饭菜,次日我离去时,他拒收分文,只说一句“路过再来”。这种情义,薄得几乎看不见,却厚得能温暖人心。
世人追逐厚重,以为唯有厚重方能长久。殊不知天地之间,最长久者恰是那些看似薄弱之物。空气至薄,却无处不在;阳光至薄,却能滋养万物;时间至薄,却能改变一切。情义何尝不是如此?那些不求回报的微笑、那些不经意的援手、那些转瞬即逝的善意,它们如尘埃般微不足道,却构筑了人间的温暖。
薄义之美,还在于其包容。厚重的情义往往排他,要求专一与完整。而薄义则可以广施,不排斥其他。一个人可以同时对许多人怀有薄薄的情义,而不减其真。犹如园中百花,不必独爱一朵,尽可欣赏满园春色。
人生在世,不必处处求厚。有时候,薄一点,反而更见真情;淡一些,反而更显深意。如同水墨画中的留白,看似空无,实则蕴含无限可能;如同古琴音中的停顿,看似中断,实则意蕴更深。薄义之美,正在于这有无之间、远近之际、浓淡之处的微妙平衡。
薄义之美,美在其真,美在其自由,美在其韧,美在其无私,美在其包容。它不求铭记,不惧遗忘,来如春梦,去似夏云。而这,或许正是薄之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