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花市西口路北，有一家挺大的百货商场，卖一种牛皮凉席和枕席。凉席和枕席都是从成都进的货，和北京常见的草席竹席不一样，很吸引人注意。尤其是铺在双人床上的凉席，是用一整张牛皮做的，铺展得平平整整。不少人走过去观看，有人好奇地伸手抚摸，更有甚者索性直接躺上去，感受一下怎么个凉快法儿，然后爬起来啧啧赞叹。
我也挤进了围观的人群。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牛皮凉席，而且还是这么大一张，有点儿不大相信——一头牛的牛皮，真能做成这样大的一张凉席吗？带着这个疑问，我忍不住直接向售货员求证。售货员笑着对我说：“当然是真的了，再热的天躺上去，这上面就跟泼了凉水一样！”然后，他接着又说：“得是水牛皮，做成凉席才凉快，一般的牛皮不行！”我说：“你可真会说！”伸出手摸了摸凉席，皮子很厚，有些硬，但很光滑，真的挺凉快。售货员看我有些动心，紧接着对我说：“跟您说，咱们商场就进了这么一张牛皮凉席；再跟您说，满北京城，您也找不出第二张用整张牛皮做的凉席了，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
我被他说得不由动了心。不过，一问价钱，一张牛皮凉席，要一千多元。四十多年前，我的工资才47元半，尽管写稿子有点儿稿费，但千字稿费不过10元左右，写一万字的小说，也就能拿一百元。一千多元，不是小数目。我没舍得买，但那个牛皮凉席真的很诱人——想象着炎炎夏日铺在床上，躺上去该是何等凉爽，就像被泼了一盆沁凉的清水。最后，我只买了一个小小的牛皮枕席，至今记忆犹新：一个，整整一百元。
枕席，是由水牛皮拼接而成的，虽能看得见拼接的缝儿，但拼接得很光滑，而且很有艺术感，像王府井南口虎皮墙的肌理。夏天的夜里，将它铺在枕头上，躺上去，真的一下子汗就消了。我的脖子上爱出汗，夏天炎热的时候，后脖子上常出痱子。这个牛皮枕席真是帮了我的大忙，至少让我少长了不少痱子。
那时候，孩子刚出生没几年，小小的身子躺在牛皮枕席上，整个后背贴着凉凉的皮面，自然是凉快又好玩，活像小牧童趴在牛背上。一到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便和我争夺这个牛皮枕席。
这个牛皮枕席很结实，我用了很多年，从孩子上小学一直用到他大学毕业。每到夏天，我还会把它拿出来，铺在枕头上，帮我度夏。
不过，再结实的东西，时间久了，也会坏，如人一样，不可能长生不老。大约十多年前，它拼接的缝儿，开始裂开了，渐渐，缝儿越裂越大，越裂越多。我便不再用它了。人总是喜新厌旧的，很轻易地就忘记了，它曾经帮你度过苦夏，让你少出痱子，还忘记了你和孩子像球场上争夺皮球一样争夺它时，带给你的快乐。
今年夏至之后，天一下子热得比往年早，也更厉害。我后脖子上又出了痱子，忽然想起了那个牛皮枕席，但不知道丟在哪里了。已经过去十多年了，老伴会不会把它当成废物扔掉了呢？说不准。我想去商场再买一个这样的牛皮枕席，没有买到。网上有卖的，但一看图片，都是经过特殊处理过的，皮子很薄，而且价钱比四十年前还便宜。我不放心，没敢买。但我不死心，在家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它委屈地被压在床垫底下。望着它裂开的一道道拼缝儿，那被汗水浸透、早已变成深褐色的皮面，就像我一样布满皱纹，皮肤苍老。
幸亏它还在。我让老伴用胶布把裂缝粘好，又在外面套上了一块花布，重新铺在枕头上。虽然不如以前，但依然比草席和竹席凉爽。夜晚，我把头枕在上面，竟然久久未能入睡，想起四十多年的日子，就这样如水而逝。物与人一样，并不是哪个人或什么物，都能和你相伴这么长岁月的。
如今，花市大街西口路北的那家百货商场早就没有了，那一片街区，都被拆掉了，盖起了新世界商场。